面对 第二部

2025-07-31 20:25:55    来源:广东中心    

本刊、网 张洪秀

孙武

一九七O年冬天,特冷,雪特大。尽管没有冻掉人的“下巴”,也是滴水成冰,吐出唾沫“就是钉”。

家家户户的房上、院里院外、柴垛上,以及屯里的大街小巷无处不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个别风口处“塕起”的雪堆几乎同民房一样高,在阳光的长期照射下变得光滑、刺目、磁实而坚硬,人们出行时只能沿着逐渐踩出的“雪道儿”趔趔趄趄地挪动脚步。

头戴狗皮帽子和扎着厚厚头巾的孩子们,晚饭后总会“扎堆儿”在屯南的河溏快活地玩耍着。女孩子们一边踢着键子,一边数数儿;男孩子们有的在冰上打着冰尜;有的坐着自制小木扒犁从高高的偏坡上风驰电掣般的滑向沟底;有的叉开腿形成半蹲姿势,两只手紧紧攥住的一根儿约一米半长、直径五六公分粗的冻柳树条从前裆斜穿过后裆,在雪上“出溜”下去;还有的两只手各攥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柄铁钎形成半蹲半站姿势,伴随着“嚯”……”的一声大叫“倏”地从高处“飞”了下来,身后划出道道耀眼的雪线……

一头生产不久的老母猪,夹着尾巴在屯西头儿的雪地上左摇右摆地走着,黑白混杂的毛皮外面,凸显着条条肋骨,干瘪的乳房紧紧贴在下腹,宛若一个个“三钱”酒盅匀称地扣在腹部两侧。它的身后,十来头仔猪一跛一跛地紧跟着,个个浑身瑟缩着,且不时的“嗞嗞”叫着。

一匹刚刚脱离母体的酱紫色马驹儿挣脱掉脐带,不断地掀动着那光滑而侧卧的身躯,四蹄一次次地蹬地;它站起摔倒,摔倒又站起……终于一跃而起,昂起头朝向天空,朝向远方,站立在尚未脱掉胎盘的母马身旁,鼻孔里不停地喷射出股股“白烟儿”……

——正是这皑皑白雪之下,大片殷红的血泊之中又一次“创造”出鲜活的生命!

这一切,郑仁看得真真切切,内心里顿时不禁一惊:啊!生命原来是这样的来之不易。既然千辛万苦上到世上,那么就应该好好的生存下去。哪怕不尽如意,也要终生一拼到底!

是啊,生命的可贵之处即在于它只有一次。尽管数九隆冬、物质生活匮乏,而那些鲜活的幼小生命都是顽强的生存着,对抗着大自然,对抗着贫穷与落后。这更加激发出郑仁对生活的渴望、追求与热爱。

于是,他肩扛镐头与众多村民一样融入战天斗地的滚滚洪流之中——

屯西桥下,南北两边沟底里刨镐声此起彼伏,男女老少齐上阵向沟溏里的淤泥宣战,以此充当培置土地的农家肥料!身强力壮的男社员一天下来竟能刨出三、四马车冻土块女社员毫不示弱,干起活不遗余力,装车时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实在太大的土块就由两个人合力抬到车上。整个劳动场面既紧张、快活又红火、热烈……

郑仁这个刚刚参加劳动的高中毕业生,尽管拼出全身之力,一镐下去也只能在冻土上面留下个小小的“白点儿”。

他摘下帽子,脱去棉袄,光着手板儿一镐一镐地刨下去,冻土上面除了不断地留下星星大小的“白点”之外,脚下的冻土依旧纹丝不动。一时浑身躁热异常,汗水顺着发际流下,酥软的两腿不听使唤;且胸口发堵,心跳剧烈,张着口不停地喘息,顿时觉得严重缺氧……一天下来,尽管手上磨出两个水泡,可连半车冻土都没刨出。

他惭愧地慢慢直起身子,缓缓地挪到老农民身旁偷偷“学艺”。看见人家几镐下去始终不离一个“镐眼”;而且每镐下去脚下都会自然而然地颤动一下,还发出“空空”的沉闷声。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第二天,郑仁“照葫芦画瓢”,摆好姿势,两眼始终盯住第一镐眼,一下一下地刨着,同时也一点一点地“积累”着经验——

在沟底刨土,下镐时与地面的角度既不能太“陡”,也不能太“斜”,要适中;举镐时要顺着两臂的力缓缓向上,待镐头举到超过人头的高度时,再猛然用力刨下,而且始终按着原镐眼刨;后手攥紧镐把,前手不必攥紧……

由于掌握了劳动技巧,他的工作效率不断提高,赢得了常胜队长的夸奖和认可:“郑仁,你干得不错!”又说,“咱们队里的小青年,以后你得多带带他们。一要把咱们的生产搞上去,二要把当前的政治运动搞好。你就象前几年那样表现,咱们二队一定要远远超过那三个生产队!”他一边笑盈盈地说着,满是老茧的双手一边不停地捻着纸烟……

郑仁听后没有马上表态,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当年霍东民被关在“斗室”里反省、交待“罪行”绝望自杀之后的凄残情景——

接到双庙县军管副组长闫旺派人送去霍东民“畏罪自杀”的死信儿,妻子白云顿时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已是八岁、小学二年级学生的长子霍剑一边大哭着,一边急忙把母亲扶起,叫醒:“妈妈,别这样,我和弟弟害怕,咱们跟弟弟快去看爸爸!”说完,他擦干眼泪将患有先天性脑瘫的五岁弟弟霍佳背在身上同母亲赶到出事现场。

白云见到血泊中面目模糊不清的丈夫,近乎疯了一样一头扑在死者身上,然后两手不停地撕抓着满是血染的衣裤嚎啕大哭着,口里断断续续地喊着:“东民,你醒醒!快醒醒呀,东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娘仨,快看看我们娘仨呀!——快醒醒吧,看看我们呀!”

霍剑背着没有什么反映的霍佳一直站在母亲旁边大哭大叫着:“爸爸呀,爸爸,你走了扔下我们娘仨咋办呀?!——妈妈上班,弟弟有病需要照顾,我的书还咋念呀?——爸爸,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们咋活呀?爸爸……”

现场围观的人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纷纷上前拉起哭得死去活来的白云,真诚的劝慰。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说道:“别哭了,他反正都这样了,再哭也没用了。——哭坏了身体,你的两个孩子咋办呀。——还是马上把霍大夫整回家去,想法子料理“后事”吧。”

白云听到大家的劝慰,意识多少有些清醒,慢慢抬起头朝向身旁已经哭成泪人的霍剑,又看一眼小儿子霍佳,心如猫抓似的难受,半晌缓缓地说道:“我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将来可咋办呢?——你们的命比黄莲还苦哇!”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鸣……

一直站在一旁的郑仁一声不语,如同万箭穿心般的难受,泪水不停地模糊着视线。他长长地叹息之后来到霍剑身边低声问道:“小兄弟,你弟弟一直不能自己走路?”说完把霍佳抱在怀里。

“是的。爸爸这一死,弟弟的病就更没钱治啦。”

白云听到长子跟人说话,便睁开红肿的双眼朝向郑仁,不无感激地问:“你是学生吗?叫什么名字?”说完仍是上下打量着对方。

“是这的学生,叫郑仁。”郑仁一边回答对方的问话,一边开导,“阿姨别哭了,还是把霍大夫紧快接回家去,料理‘后事’是大事。”说完,同围观的人们一块张罗着用马车把尸体运走……

郑仁回亿到这里不禁一阵沮丧,慢慢地转过身子朝向常队长:“放心吧,常队长。别看我刚参加这样的劳动,体力再差我也要努力的,永远不挣哪‘半拉子’工分啦!”然后坚定而郑重地说,“常队长,至于搞好运动问题我会认真考虑的。但有一点我要说清楚,无论怎样‘运动’都不能实行武斗,一定要坚持文斗。”最后又建议对方,“咱们二队还是要坚持多搞一点歌颂党、歌颂祖国、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文艺节目,给广大革命群众经常演一演,让大家活跃一下气氛,从中受到教育,那才叫‘文化革命’呢!”

“好。我相信你!”说完,常队长“吧嗒吧嗒”地大口吸着纸烟。他那古铜色脸上条条皱纹绽开,微眯的两眼笑盈盈地朝向对方……

郑仁看到常队长那稍矮而微胖的身影渐渐远去,心想:不论怎样讲,整人的事今生今世绝对不做,永远吸取霍东民一案的教训。要塌塌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务农。——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跛鳖尚且千里,何况人乎!……

他认为,何不甘做一片“铁梨”去翻耕板结而坚硬的土地,为自己的人生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郑仁对此确信不疑。农活虽然没有什么科技含量,但是真正求精做细也不是轻而易举的。所以,他每干一项农活都要细心观察,努力去做,认真体味,绝不走马观花,应付了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有目共睹,深深地感动着二队全体领导。因此,领导也常常派他干一些适应自己体力和能力的工种。这对于刚刚离开学校大门就步入社会的他,也是一个莫大的关照与理解,褒扬与肯定。

于是,他白天忙完自己份内的出力活,晚上在自家的煤油灯下编写文艺节目,然后带领团员、青年象模象样地一次次排练、彩排、演出,深受常队长和全体社员的好评。不仅把那些被“揭、批、斗”对象“顺理成章”地保护起来,同时也使二队的“促生产”势头越来越高涨……

对此,郑仁心中暗暗盘算:要充分发挥自己这支“烂笔”多编、多写,以此逐渐冲淡二队文化革命的“火药味”,将人们已被扭曲的心理不断精心调理,以至最终治愈——

元旦文艺演出会场设在二队的社房子。虽然数九隆冬,寒气袭人,但是男女老幼观看文艺演出的兴致很浓,一窝蜂似的挤进了四间简陋的屋里。人们东拉西扯,有说有笑,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们也当仁不让,有的从紧裹的棉被里伸出小脑袋,睁大眼睛,东张西望。更有甚者,抽出胳臂不停地摇晃着小手儿,似乎在向大人们问好……

会场前边,布置的别具一格——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彩色画像悬挂在墙壁正中央,两侧是红底黄字书写的对联。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幸福感谢毛主席”,横幅仍是红底黄字书写的。内容是:佘堡大队第二生产队庆祝一九七一年元旦文艺演出大会。舞台是用木凳加木板搭建的。

郑仁站在舞台中间,向着台下和两侧黑压压的观众大声宣布:“第二生产队庆元旦文艺演出大会开始!”

他的话音未落,常队长急忙抢到台上,赶紧向台下摆手,示意大家肃静,并扯开嗓门儿说道:“演出之前,我先说几句,大家注意听。”然后,又向台前迈了一步,“最近咱们队里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个别‘地主羔子’表现不好。有人反映说,在西大桥刨粪时偷懒,不积极,嘴里还老‘瞎嘞嘞’!”

他的这番话使会场的气氛骤然紧张、凝固。一些出身不好的社员把头悄悄埋进怀里,大气不出,两眼斜视左右,惊恐不安,生怕随时厄运降临,被揪到台上“帮助”。

郑仁见状,大脑急速反映,顷刻说道:“常队长,今晚是庆元旦文艺演出,不能扫了大家的兴。”又面向台下大声地,“咱们常队长刚才讲的个别现象都听清楚了吧?稍停,“常队长要不是关乎父一辈、子一辈住在一个队,还不早就找到你头上啦。无论是谁,以后要注意些,别给咱们队长惹麻烦!”

“就是嘛!”常胜语气放得平缓些,然后“消火儿”似的说,“以后多注意点儿影响。——现在,”他转过头对郑仁,“开始吧,小郑。”

郑仁点了一下头之后便朝向台下高声“报幕”:“下面,演出的节目是女生表演唱——‘北京的金山上’。”他的话音未落,以团支部书记小霞为首的六个团员、青年从南侧过道逐一登上舞台。她们笑脸张张,翩翩起舞,手中的大红绸飘带在灯光的映衬下如同道道彩虹耀眼夺目;那节奏一致的清脆歌声绕梁回荡,飘向远方,飘向璀灿的星空……

掌声未尽,郑仁又报出了下一个节目“四老汉”。台下的观众精神为之一振,竖起耳朵,睁大两眼,静侯“演员”出场。他看到观众的情绪如此激动,于是向台下笑着说:“大家别急,好戏在后头,今晚让你们一饱‘眼福’!一个接一个地演下去。”……

时钟指向午夜,文艺节目虽然已经演出了十几个,可人们观看节目的兴趣依然正浓。常队长为了不影响第儿天出工,小声告诉郑仁:“再演一个节目就结束吧。”

“好。”郑仁理解地点了一下头,向台下的观众报上最后一个演出节目——“社会主义好”。然后,向老队长递去一个眼神儿,对方满意地点头回应着。由男、女十六人组成的合唱队,分“二步轮唱”形式,将文艺晚会由高潮推向了尾声……

直到这时,郑仁才悟出了一个人生的真谛:人生好比一场戏,你不登台他逼你。伴演角色有哭笑,古往今来一个理。……

不久,常胜选派郑仁去参加县委宣传部举办的哲学理论学习班学习。半个月的学习,使他的哲学知识水平有很大的提高,且不断地应用于实际生活中。他清楚:这个物质世界没有什么绝对真理,只是相对而言。万事万物都要“一分为二”。要用唯物主义观点,客观地、全面地、历史地、辩证地加以分析、判断一切事物。否则,主观地、片面地、形而上学地看待问题,其结论必然是唯心主义的东西。于是,他运用哲学思想写下自己的日记。其中是这样写道:

……崇拜的背后是愚昧。一个民族或政党的领袖,除了国家和民族赋予他的至高无上权力之外,同样也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常人的“小”;其精神世界更为复杂多变,感情世界更为丰富多彩。因此,对待领袖人物不仅不应盲目崇拜,更不应加以“神化”,而应进行“一分为二”,客观的、事实求是的、科学的、辩证的加以比较、分析、认识和评价。

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实践,而不应该是某种权力强制作用下的理论上的荒谬、片面与武断。……

郑仁的这一观点,令哲学学习班的授课教师不禁瞠目结舌,惊出一身冷汗。教师把他叫到无人的办公室说道:“郑仁,你这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小青年思想怎么这么复杂?”稍停,又十分严肃地朝向对方,“这是什么时候?——你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观点意味着什么吗?——这可是个极为严肃的政治问题呀。你的这个‘观点’不仅仅是在影射这场文化大革命政治运动,矛头更是直接指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呀!——你这可是犯罪,要坐牢的呀……”

“老师,您教给我的不是哲学思想吗?——既然是哲学,那么我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应进行‘一分为二’。‘实事求是’地看待一切问题,包括一切人和事,不应该吗?”郑仁一脸迷茫而又疑惑地朝向对方。

“我向你们学员讲的确实是要‘一分为二’和‘实事求是’地看待问题。可我也没叫你把这场政治运动和毛主席进行‘一分为二’,‘实事求是’呀。”停了一下,又朝向对方,“郑仁呀,你小小的年龄政治倾向很危险啊。——今天,好在是我同你交换这个问题,没有第三者,以后你可要千万注意,永远别再这样胡思乱想啦!”哲学教师说完,马上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试着额头、两鬓、鼻梁上浸出的汗水,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心想,搞不好这个人要闯祸呀……

而此时的郑仁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运用哲学观点看待物质世界的人和事还会有错吗?他两只眼睛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位令人异常尊敬的双庙县委宣传部长、哲学学习班教师:那高而魁梧的身材透露出稳健;椭圆形的脸上光彩照人,一副善良而正直的表情严肃中不失关爱与呵护。于是,他感激地朝向对方:“您刚才的批评我会虚心接受的,也很感激。”稍停又说,“您是担心我闯祸,犯错,甚至是犯罪坐牢。这我清楚。不过——”他刚要向对方说出后话便立马收住,微微一笑:“您放心,我心中有数。”说完,他朝向这位如临大敌的老人投去钦佩的目光……

然而,郑仁与生俱来的性格和对问题的近似固执看法难以改变。勇于“碰硬”与“求真”的劲依旧推着他按着自己的思维定式前行——

“今天星期一,阿斗全到齐。欢迎宣传队,看谁最积极。”这几句顺口溜曾经出自文化大革命中县第一中学革命小将们临阵交锋、两军对垒之口。其“经典”即在于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无限忠于”和“赤胆衷心”。郑仁虽然没有一中“老三届”学生们那样“资深”,但是他对“大救星”毛主席还是有一定深厚感情的,旗帜还是极其鲜明的,阶级立场还是十分坚定的。所以,“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佘堡屯时,他的态度是蛮积极和热情的,是举双手赞同的。

顾名思义,进驻的“宣传队”其宗旨应该是如何“宣传毛泽东思想,使之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然而,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是什么。每逢“宣传”时,不是“忆苦思甜”,就是如何反对贪污、浪废、腐化、堕落。他们与宣传的“思想”存在着很大一截“脱结”问题。由于没有什么文化,思想水平低,有时竟然“宣传”出笑话和如何贪污的“技巧”来,使得听众忍俊不禁,甚至是捧腹 大笑。个别城府深的人,耳朵竖起老高静静地听,认真地记、反复地琢磨,“潜移默化”地学会了怎样作假帐,如何搞贪污的招术。

这样的“斗资批修”、“刺刀见红”,往往成为引导和教唆他人一步步走向违法、犯罪道路的“经验”之谈——

瞧,坐在台上的三位:二男夹一女,一个“司令”两个“兵”,在忆苦思甜会上,他们一会悲悲切切,失声痛哭;一会儿又左一把鼻涕,右一把鼻涕,甩出这把甩那把,可谓无穷无尽。

其中的一个头头儿一脸冰霜似的朝向台下慢声说道:“广大的革命群众,我生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说着,这位宣传队长,眼里喷火,胡须倒立,暗灰色的枣葫脸上抽动着。然后“嗖”地抡起拳头砸在了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水碗直“颠腚儿”,流出的白开水洇湿了桌面上铺的白布。接着,又朝向大家诉苦,“我小时瘦得象个猴儿,老母没奶,是吃我嫂子的‘咂儿’长大的……”

他的话音末落,满屋子人“轰”的一声炸响啦,笑声几乎将房盖掀飞……。

下边还有个别人悄悄地自言自语:“还行,还没吃他兄弟媳妇的‘咂儿’呢!”

正在受命组织会场的郑仁转过身子偷笑着。稍顷,又装成一脸严肃的样子转身朝向大家:“都严肃点!”又稍稍地提高嗓音,“这可是忆苦思甜啊。”然后朝向那个宣传队长,“夏队长,请您继续‘忆苦’吧。”

那个宣传队夏队长正了正身子,回忆似的继续诉说:“那时,我家太穷啦,七、八口人扯两条破被,冬天冻得实在受不了……”

下边的那位又压低声音:“他爹和他妈俩合盖一床,剩下的一床大家扯……”说完“噗嗤”一声笑啦。

“新社会多好哇。——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感谢救命恩人毛主席!”宣传队长说完最后一句话,端起桌上的水碗,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儿朝天。之后,立马正襟危坐,半眯半睁的一双老眼朝向听众……

第二个忆苦思甜的是个“袖珍”式的沈老太婆,虽然六十七、八岁,但说出的话却是字正腔圆,令下面的人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她说到了激动之处,站了起来,挪到桌前,身子一扭一扭的。两只小裹脚的鞋根儿一点一点的敲击着地面,仿佛 “踩寸子”一般!她用左手朝眼睛一抹“挤”出了一滴眼泪,然后右脚一跺,狠狠地说道:“旧社会,我们妇女都得受‘压’啊……”

人们一时哄堂大笑。旁边还没轮到忆苦思甜的那位男队员,赶紧向前探着身子小声对她耳语:“还落个‘迫’呢。”

“对。还‘迫’呢!”沈老太婆把这个“迫”字的发音错误地渎成了“pǎi”。她的话音末落,便如同滚沸的油锅里掉进一滴水一下子炸开啦,满屋子的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台下有位好说笑话的中年妇女边擦拭着眼角边“咯咯咯”地窃笑着。逗趣似的小声嚷嚷道:“旧社会‘受压’,你新社会就在‘上面’啦,不也照样‘在下面’吗。”说完,仰起脸,笑眯眯地又细声细气地补上一句,“是谁‘迫’你啦?——还不是你老头子吗!”说完用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又是“咯咯咯”地窃笑不停……

下面的听众有的前仰后合,有的捧腹不止。几个十八、九岁姑娘一只手捂住嘴,尽量装出矜持的样子挤出房门跑到外边,铜铃般的笑声不时传进会场……

会场上顿时出现乱哄哄、闹嚷嚷一片。常胜又是笑,又是急,一时间没了“辙”,束手无策。于是走到郑仁跟前,无奈地轻声抱怨:“这是什么宣传队员,连话都说不好,尽整些没用的。——真是的!”

郑仁见他如此着急,忙用两只手做了个“圆儿”放在嘴边,然后对着他的耳朵哑哑地说:“常队长,不管咋的,也得让他们说完,要不然人家该有想法啦。”他边说边用眼睛瞥着那位还没粉墨登场的宣传队员,常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第三个外号叫“武大粗”的宣传队员说:“大家别看我长的样五大三粗,其实我还真的没干过啥农活。”又说,“我下了学校的门儿就在我们屯子当小队会计,一直到这次出宣传队时才交给了别人干。”接着,他原地站起,挺直身子,大声对着下面的听众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我过去——”稍停片刻,又诚恳地对着大家,“不干不净,在做会计工作时,曾经也犯过错误……”于是,他把每次如何作假帐贪污钱的事,竹筒子倒豆子——抖搂出来。

他的这番话,好不让人费解,不知道是在“忆苦”,还是在“思甜”?或者是在向人们介绍他的那点“能耐”——怎样偷挖集体墙角。总之不着边际,云里雾里。

于是,下面的人群当中有个“小生荒子”愤愤地叨咕:“看这小子的样儿就不是什么好人。这损样儿的还出宣传队呢。——贪污犯!”

有人听了这番话,马上打趣地回应:“不怕犯错误,‘改正’就是好同志嘛。”

忽然,一个毛头毛脚的楞头青,原地“嗖”地站起,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直指“五大三粗”厉声地问道:“我说这位,你当会计时没少贪污钱吧?!象你这样的咋还能被派出来宣传毛泽东思想呢?!……”

下面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充斥在那位五大三粗的宣传队员脑海中。他一时乱了方寸,不知从何处说起,立马卡壳,整个会场出现了尴尬局面。……

常胜叼着纸烟走到郑仁身旁,压低声音说:“小郑,今天的会也就这样啦。”回过头朝台上的三位宣传队员瞥一眼,然后又朝向郑仁小声地,“哼!就他们这把‘刷子’还出来宣传毛泽东思想呢。——不如‘消停儿’在家种地、喂猪、抱孩子……”

“是啊,这水平也太‘洼’啦。”郑仁生怕被台上、台下的人听见,只好更加慎重而低声地,“他们知道什么是‘毛泽东思想’?根本就弄不清楚。猪肚子插大葱——装象!”又象自言自语地,“毛泽东思想不完全属于毛泽东个人的,而是属于中国共产党中央领导集体的领袖们的核心智慧与精华!”……

常胜听完对方的一番“理论”之后,虽然稀里糊涂,但还是把老眼睜大朝向对方半晌不语。而郑仁却已经意识到对方是在不解与惊异之中。于是,他微微一笑,说道:“盲目崇拜是无知,无知往往令人笑。决策要具科学性,否则就是瞎胡闹——

呼兰河,我们黑土地人的母亲河!

人们虽然不知道,也不在意她的源头究竟在哪里,但是肯定一点,日夜奔流不息的滔滔河水,拥着、挤着、跑着、闹着,汇入了浩瀚的松花江……

河面上,几只小燕子掠过水面飞向蓝天。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悠闲地盘旋在水上,一会儿,又姗姗地飞到岸边的花丛中。一群野鸭围拢在河心岛附近追逐嬉戏着。双翼溅起的浪花四处飞落,发出声声脆响。偶见三、五只斑斓野鸡从河心岛上的草丛中振翅飞腾,稍纵落在几米远的柳树丛中……

河东岸是茂密的杨树、柳树和大片大片庄稼;而河西岸则是南北一望无际的苍翠草丛,野花锦簇,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形成滚滚绿波……

自然,呼兰河比不上烟波浩淼的松花江水面之宽阔,水量之宏大;更不能与惊涛拍岸的长江、黄河、大海相媲美。但是,她却宽厚仁慈、无怨无悔地默默养育着黑土地的一代代人……

呼兰河西岸不足百米即是蜿蜒起伏的拉哈山。这个海拔超过百米、郁郁葱葱的山川弯弯曲曲,远远望去恰似正在舒展的卧龙,起舞翩翩……

这青山,这秀水,这野生的一切之一切,无不是大自然的杰作与恩惠,无不是黑土地人的福祉与骄傲!

只可惜,心血来潮志冲霄,百般喝令水“爬高儿”。劳民伤财无计数,工程下马“碱”为妖——

郑仁独自伫立在如虹的桥上,桥下的滔滔河水挤过桥墩奔涌着流向远方。他扶栏眺望,思绪万千,难以收拢,从年前的隆冬腊月到现在的仲夏五月屈指一算,已经来到东南山头水利工地五个多月了。

五个月前,他被村领导派到东南山头水利工地搞“引水上山”。当时,领导交给的任务是写写报导,搞搞宣传,鼓动鼓动气势。他欣然地接受了这一任务,并且很快就进入“角色”,“踢开了头三脚”,使有关领导同志非常满意,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从此,他表现更加突出,时时处处走在同龄人前头……

正当沉思之中,郑仁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回头望去,只见身着瓦灰色的确凉衣裤、高而微瘦的中年男子轻步来到跟前。于是脱口说道:“哦,是杨书记呀!”稍一愣神儿又说,“杨书记,您这是——”他觉得欠妥,马上岔开话头儿,“您经常来这检查工作,真是够辛苦的。”

时任城郊人民公社党委书记杨玉峰那双深挚的眼神觉察出对方的心里活动,便笑呵呵地说:“小郑呀,我今天来这里除了检查工作之外,也是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稍停又说,“听说县里最近可能要招考一批美术生到地区师范学校上学。”说着,用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我认为,这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个好事。”又说,“根据你平时出的那些板报的刊头设计,我相信你一定能行,准能考上!”然后用十分肯定的目光看着对方。

郑仁用感激的目光朝向对方:“谢谢您,能够亲自来这告诉我这个消息!”又不无担心地说道,“好事倒是个好事,——可我的美术基础不好,恐怕是考不上啊。”

“不要怕,千万别当‘百步英雄’。青年人要有理想,有抱负,有骨气,有勇气,将来才能有出息。不然总也‘拉不开大栓’啊。”杨书记用信任的眼神依然注视着对方,“到时候你一定要去试试。我看你保证行!”

“好!那就听您的,我一定去试试。——谢谢您对我的关切与期望!”郑仁兴奋地朝向对方,“真要能考上,那该有多好啊!”说完心情异常激动,深深感激着对方,然后又不无憧憬和展望着自己的理想明天……

而心里却是始终牢牢记住:万里之行始于足下……

金秋八月,早晚虽然有些凉爽,但正午依然骄阳似火。拉哈山上无边无际的庄稼已是由绿变黄。玉米、高梁、谷子、大豆……硕果累累,静静地向人们展示着沉甸甸的丰收喜悦,尽情地点缀着莽莽的拉哈山川和呼兰河东岸的村村屯屯……

自从听到杨书记传递的信息,郑仁切实下了狠心,每天挤时间学习政治、语文,还常常搞些素描。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即便如此,从没因为“应考”而影响到自己的“宣传”工作。

一天中午开饭前,杨书记找到他急切地说:“小郑呀,县里通知今天午后三点钟,咱们省委主要领导同志来这里视察工作。——你少休息一会儿,写个《欢迎辞》到时候用广播播出去,以示对领导同志视察的高度重视。”说完,殷殷地望着对方。心想,这个刚刚毕业的小青年,有理想、有追求、有知识、有水平,将来一定行!

领命后的郑仁默默地离开工地,来到南山的一处阴凉角落坐下。心想,自己“临危受命”,应该向公社领导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少吃一顿饭是小事,误了领导交给的任务则是大事。然后,他大脑里迅速地“假设”出省委领导同志来视察时的场景,而每一个场景又要配上合适的语言……几分钟后,一幅完整的欢迎场面“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勾勒出来,并不断地“定格”。……

半个小时后,第一稿拿出来了。他赶紧跑回工地办公室交给了杨书记审阅。对方看过后笑了,赞许地说道:“写的不错!”

“杨书记,您就直说,哪不行我再改,现在来得急。”郑仁真诚地朝向对方。

杨书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用笔勾掉两处递给了对方。郑仁一看,知道文稿存在一点“称谓”问题,便马上接过进行修改,经过再三推敲之后重新送给对方。

杨书记看完修改后的文稿非常满意地说:“改得好!这样才能达到预想目的。——领导同志也肯定会满意的!”

午后两点半钟,杨书记叫广播员小王试播一遍听听效果如何。十分钟后,水利工地指挥部的两个广播喇叭以最大的分贝由近及远地“广而告之”。

坐在指挥部的杨书记静静地听着,细细地琢磨,最后开心地笑啦。他站起身,来回踱着步,自语自语:“行,不错!小郑将来是一个儿,放到哪里都能放心。”说完,他那长方形脸上微微凹陷的两腮和眼角处,些许可见不太分明的皱纹绽开了……

午后两点五十分,杨玉峰书记同公社其他领导走出办公室,耐心等待省、地、县有关领导同志前来视察。

预定时间已到,却始终不见一辆汽车出现,令人着急……

正在这时,一位二十出头的矮个儿小伙子兴奋地朝向杨书记高声喊道:“领导来啦!”说着用手指向山顶,“快看!他们在那儿。——来一大帮人。”

顺着方向,杨书记一行人朝山上望去。果不其然!只见二十几人缓缓朝山下走来。杨书记顿时明白过来领导们为什么要改从山上来的原因所在——担心山下坑坑洼洼不好走车,于是才出现了刚才一幕。

领导一行的“突然袭击”,可让早已准备就序的杨书记被动了。他急切而慌乱地告诉执机员马上播放《欢迎辞》……

五分钟后,前来视察的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和陪同的其他省、地、县三级领导同志已经从山上来到山下。其中一位高个领导同志穿着、举止与众不同:上身一件没膝风衣、头带一顶大沿帽,脚穿一双黑色皮鞋,整个面部几乎被一个薄薄的大口罩捂住,只是露出的眼睛在不时地看这看那。最后,他来到“机井泵房”不时询问着一些问题,陪同领导同志也在不时地向他介绍些什么。他连连点头之后不断地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只是两手始终插在裤兜里。

大约十分钟左右,在众多陪同领导同志的簇拥下他才缓缓上山,驱车离去。……

后来,人们才清楚,原来那位与众不同之人,正是前来视察工作的省委“一号”人物!而他的一身“行头”想必一定是出于自身安全——防止刺客,否则决不会把自己包装得象个“特工”……

八月中旬,报考地区师范学校美术班的考生统一在双庙县第一小学校考试。虽然考生只有四十几名,而考场却设了两个,每个考场派有两名专业老师监场,流动监场人员不时巡回检查,防止发生违纪问题。

郑仁坐在考场前边南数第二排第一张桌——因为视力原因只好坐在前头。第一节考试内容是“人物肖像素描”,其实是临摹一幅铅笔绘制的具有时代特征的青年工人头像。尽管监场人员不停地前后走动着,但他却能够旁若无人的专心素描,眼睛不停地注视着前面的素描实物。

他反复观察着临摹对象的相貌特征、面目肌肉与表情关系,以及运笔的虚实形成的立体感受。经过认真思考大脑里基本形成了一个素描轮廓,画笔在洁白的绘画纸上轻轻地勾画出一个“雏形”;然后便一点一点地在已经“定型”的构图上进一步审视、调整,笔调加重、加浓……终于,一幅带有“明暗”关系、立体感鲜明的素描画活托托地越然纸上!……

交卷的铃声响过,他放好试卷轻轻退出考场……

“郑仁,考得怎么样?”跟他前去“陪考”的二哥郑志问,“有没有什么把握?”

“可能问题不大。”郑仁稍有几分自信地回答对方。

“有把握,那就好。——就看午后的‘水彩画’啦。”郑志仍然十分关切地朝向对方。

“尽人事而由天命吧。”郑仁不无感叹地说。然后,又象是略有所思地,“就怕色调找不好,因为我的视力不好。……”

“我看没啥大问题。”郑志象是给对方打气似的,“我想你一定能行!”

“但愿如此吧!”郑仁说完之后又不知不觉地与“命”扯在了一起。他嘴里嚼着馒头,吃着菜,心里是一直想着午后考试的问题。

郑志猜透了对方的“心事”,于是说道:“多吃点儿,不用想得太多。——我看下午考试也能错不了。退一步讲,即使这次考不上,也能学点经验,将来再考!”

郑仁放下筷子,瞥了一眼周围的食客,然后朝向郑志:“我的把握程度倒也比较大。

——只怕视力有可能会要影响到成绩。但我还是有信心的!”……

吃完午饭已是一点整。郑志付款后与郑仁提前来到考场附近等待着……

午后考试的铃声响过,考生们纷纷走进考场坐下,默不作声,等侯监场老师宣布考场纪律和考试内容与要求。郑仁与其他考生一样仔细听着,认真记着,然后才将双目落在考场前边摆放的实物上进行反复观察——

一个底儿小、脖儿细、大肚儿、宽沿儿的圆形陶瓷花瓶摆放在考场前边正中的桌子上。花瓶对着考生的一面绘有一幅“喜鹊登枝”的单色图,瓶里插着几束红玫瑰花儿,紧挨花瓶右侧摆放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红红的“国光”苹果。

大约五分钟后,他那紧张的心理逐渐放松下来,认为考试内容并不十分复杂,色调比较简单,只要自己认真对待,注意整体与局部实与虚、明与暗的辩证统一关系,难度虽然,问题不大。

郑仁同仍是坐在各自原来位置上的考生们一样,静静地观察着,审视着,思考着,勾画着草图。根据自己所处的角度开始动笔构图。然后,在被确定的图形上面分出先后层次,轻轻修改,逐一着彩,不断润色……九十分钟后,一幅完整的水彩画在他的笔下终于被最后“定格”!

退出考场的一刹,郑仁情绪倍感轻松愉快,甚至兴奋不已。当他抬头望向天空、眺望远方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追求新生活的激情油然而生……

郑志看到郑仁的心情比上午更好,他估摸着对方在考场上一定发挥得不错,便高兴地说道:“好哇,将来你也能脱离农村,象我们一样挣现钱。”然后,又喜滋滋地,“我就知道你早晚能行!”稍停,又信心十足地,“工作对于你只是个时间迟早问题!”

“也别这么说。”郑仁忽然想起自己的命中“犯六冲”之说,于是朝向对方不无忧虑地说,“什么时候坐在了师范学校才算是真的,否则,都是‘水排’之事。”

听了郑仁的话,郑志顿时也象是略有一些担心地:“说的倒也是啊。——五弟,你想的还是有道理的。这年头儿啥事都说不准,——所以,你考学的事还真不好说啊……”

考试后的第二天,双庙县教育科招生办通知考生到该县人民医院进行体检。郑仁在郑志的“陪检”下来到医院。

医院门口被所有参加“体检”的考生和前来就诊的患者、家属们围个水泄不通,楼里楼外人满为患。郑仁的内科各项检查指标合格,心里一时释然。然而,眼科却出现了问题。远视散光,眼底不好,更为严重的是“色盲”。这对于美术考生将是一个致命的疾病,它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击碎你的绘画梦想!……

郑仁愕然啦。郑志也一时不知所措。稍顷,他安慰郑仁后便急忙去找一位老乡医生。

这位老乡医生听后感到十分惋惜。她思考半晌,对郑志和郑仁说:“你们早同我说一声好啦,我事先跟眼科医生‘过个话’就啥事没有。——现在已经检查出有问题,难度很大。”又不失安慰地,“不过,我可以去试试看,你们在这听信儿。”说完马上离开,走进了眼科诊室……

不多时,老乡医生兴冲冲地急步走到郑仁他们跟前,气喘吁吁地告诉:“医生答应一会再给复检一次。”稍停,又朝向郑仁,“他让我告诉你别紧张,慢慢辨认……。”

没等老乡医生说完,郑仁哥俩一口一个“谢谢”,心里特别感激着这位老乡医生。果然,第二次复检结果令人满意,他顺利地辨认出各种颜色中的所有图案,激动的对郑志说:“咱们以后可得好好谢谢这位老乡大姐呀!——要不然,咱可就没有心啦。”

“是啊,应该感谢人家。不然你的上学梦也就‘到此为止’啦。”郑志也不无激动和感激地说给对方。

“是的。知恩图报吗!”郑仁发自肺腑地朝向对方,心里顿时喜滋滋的,如同喝下蜂蜜一样甘甜……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上午,双庙县招生办负责人通知郑仁去招生办。

他见到那位负责人后,还没来得急说话,对方就面带笑容地告诉:“小郑,你已经被录取了。回家准备准备行李和其它日用品。”说完,将一张《录取通知书》递了过来。

郑仁双手接过《录取通知书》,顿时觉得这张不大的长方纸上押盖的印章,是自己的追求、希望与梦想,是人生转折的一把金钥匙……于是,他把这沉甸甸的“收获”紧紧攥在左手里,向对方说了一声“谢谢”之后欲退出屋门。

正当他尚未离开时,该县教育科常务副科长许跃先站了起来,微笑着朝向他:“祝贺你,小郑同志!——以后上学好好念,千万别辜负家长对你的期盼啊。”听了许副科长的话语之后,郑仁急忙点头儿称是退出屋子。顿时觉得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仰望着蓝天、白云,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这回是真的啦!”……

郑仁几乎是一口气跑回佘堡屯,正巧碰见母亲从大街上往回来。还没等老人询问,他便将自己已被录取的事告诉了对方。

老人顿时惊喜不已,笑呵呵地说道:“老天有眼!——这是你的‘命’呀。”

“妈,我得去一趟学校,有位老师找我有事。——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佘堡小学。刚刚迈进门槛儿,就被关心他的母校老师们问个不停,当把被录取的事情告诉大家时,无不替他高兴。这时,找他有事的那位老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也听到了被录取的事,更是打心眼里高兴。郑仁问明那位老师找他有何之事后正想折身回家。不巧,走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忽地撞进了办公室。

郑仁见状,忙问:“妈,你这么急着来找我,有啥事吗?”他顿感莫大的疑惑与不安。

“县里通知你马上去。——没说啥事。”老人依旧喘息着。稍停,又瞪大一双老眼,朝向对方,“对,还告诉你带上什么‘通知书’。”

郑仁听母亲说完,一种不祥之兆笼罩心头,预感到“六冲”的命运已经逼向自己,凶多吉少已成必然——

当郑仁同郑志来到双庙县招生办公室时,该县教育科的那位许副科长正端坐在那里。他一脸严肃,一言不发,只是一味地死盯着一脸惶惑不安的郑仁。

郑仁看到许副科长此时此刻的态度,与自己刚才取《录取通知书》时判若两人,自知求学的希望犹如一个吹爆的气球——瘪啦。他一阵难堪、酸楚之后,胀红的脸上热得愈发难忍,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象个木头桩子死死地立在原地不动。

——他真的‘木啦’!……

郑志见状,心急如焚,向那位负责招生的同志追问究竟为什么?没等对方开口,许副科长抢着说道:“你弟弟的眼睛色盲,又不爱参加劳动。——还有你们家族的成分复杂问题。”又继续地,“有人向县里反映了他的这些问题。因此,经县教育行政主管部门讨论和研究决定收回郑仁的《录取通知书》,不予录取!”说完将郑仁带去的《录取通知书》收了回去。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极坏结果,郑仁无奈,只觉得两眼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两条腿软软的,举步维艰……。

郑志一气之下,领着郑仁去找时任双庙县教育科一把手,不料“铁将军把门”。于是,只好折回身又去找到那个许副科长理论,讨个说法。而已经收回《录取通知书》的许某,听到郑志的尖刻和过激语言后,面部抽动几下,白了他两眼,然后甩出几句令人难听的话拂袖而去……

而紧跟在对方身后的郑志哥俩,一看无论如何也于事无补,只能另想辙子。他们找到地区师范学校来双庙县招生的两位老师诉说有关情况。对方听完,一致同意录取郑仁,准备到校后再给他改为中文班。然而,双庙县教育科却坚决不予录取。……

就这样,郑仁的一次痴心求学梦,因为他的“小人”肆意作梗和诬陷彻底的被“冲”破灭!……

郑仁趔趄地回到家里,饭不吃水不喝,一时急火攻心,精神极度反常,不停地重复“老爷是地主、二爷是富农、大爷是上中农,爷爷是下中农。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爱劳动,究竟什么叫爱劳动?——啊?怎么才算‘爱劳动’?……”并把自己多年保存下来的所有绘画书籍扔在灶坑里,浇上柴油,点着,化为灰烬。还立下毒誓:此生永不摸画笔……

当天傍晚,他真的得了“火暴症”。家里所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而又无可奈何,只好眼巴巴地顺其自然。

母亲看着郑仁被极度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哭诉道:“这回就看你的命大命小啦。——造化啊!”

父亲也急得坐立不安,在屋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长长地叹息道:“他的难是一个接着一个,怎么这么个命呢?——唉!……”

一连三天没有进食、进水的郑仁终于从昏迷中挣扎过来!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尽管红肿异常,却始终清晰的记得刚才的一个梦——

家里北边地面的大木柜上面,一个肥头大耳的“不倒翁”玩具正稳稳地端坐着。它那圆圆的脑袋,宽宽的前额,笑眯眯的眼睛,凸凸的颧骨,厚厚的嘴唇张开老大,露出“鲜红鲜红的花瓣状”舌头……突然,被杀出来的两个“小人”扳来复去。“不倒翁”倒下又起来,起来又倒下,最后又是急速地起来,并且始终是笑着“直面人生”。无奈,两个“小人”只好罢手,消失殆尽……

啊,郑仁默默地想:这个怪怪的梦,难道是在暗示着自己要永不言败,永不服输,永不退缩,坚强地直面人生可能发生的一切一切?忽地,他的脑海里蹦出了古代道家鼻祖老子的哲言: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对!“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地藏王菩萨的“真言”在他的耳畔又一次异常震憾地回响着……

秋风阵阵,冷风嗖嗖,落叶纷纷,大地苍凉。西伯利亚寒流伴随着“霜降”节气扑面而来,席卷着北方疆土……

正在进行中的东南山头水利工程,丝毫没有因为天气的转冷而“降温”。山上、山下彩旗飘飘,欢声笑语,机声隆隆;镐声、锹声、锤声、车轱辘声、马铃声,还有树上偶尔飘来的鸟鸣声,汇成一曲优美的交响曲,萦绕在湛蓝色的天空……

郑仁依旧搞他的宣传,有时还“忙里偷闲”参加工地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他决心让自己的那些“小人”看看,不上学也照样活着,照样坚强,照样恪尽职守,照样开开心心地快乐每一天。……

是啊,自从上学“没戏”之后,他一个星期后又重返了“战斗”岗位,半个多月的时间又已经过去啦。他望着苍穹中正以“等闲”英姿朝着肆虐的大气层涡流高歌南飞的一群“人字形”大雁,和拉哈山上一排排傲然挺拔、笑迎严冬到来的青松,不无欣然感悟:人生虽然“由命”。这“命”也并非绝对一成不变,恰恰需要“强者”、“勇夫”去改变!只有这样,命运才能真正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狭路相逢勇者胜!”

呼兰河西岸至拉哈山下的机井泵房实际距离约一百米。这个上底宽十五米、下底宽十米、高五米的槽形引水渠,是一百多名水利建设大军历时一年,耗费工时四万、完成土方量六千多立方米修成的。足有三层楼高的起脊、钢筋水泥灌注的机井泵房,如同北京城的“前门”宏伟、壮观。

这里日夜机声轰鸣,把清澈的河水源源不断地引上来,再通过四根长二百米、口径三十公分的漆黑钢管输送到山顶蓄水池里。然后,由此缓缓地输送到农田里修建的长长主渠,再由主渠沽沽地流向纵横交错的个个支渠,直至条条垅底……

远远望去,“拦腰”而上的四根漆黑钢管,宛若四条巨形卧龙。而流向主渠、支渠与拢底的清清河水,更似宽窄不一、参差不齐的条条白练,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一九六八年开始破土动工,历经三年的东南山头水利工程于一九七一年秋末冬初终于竣工!

尽管工程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数字庞大,总造价惊人,但它今后对于广袤农田的春耕、保墒和灌溉,必将起到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令人奔走相告。

一位年逾古稀的庄稼把式,手捧着“引水”动情地向人们说:“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这是亘古不变的理儿啊。可如今,这个理儿还真的被更改啦。——过去,咱们山上的老百姓,一遇春旱就是个愁。——春天‘抓’不住苗,一年就‘白搭’啊。”老人脸上的皱纹叠起,干枯的老手颤颤的,“引水”不停地从他的指缝间滴落……。最后,老人苍老的脸上绽开皱纹,笑眯眯地说道,“真是‘人定胜天’啊,‘兴修水利’造福百姓,利在现今,功在千秋啊!”说完,他那两唇之间露出的红红牙龈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它的主人曾经的生活困窘与磨难……

“是啊。”正在等待剪彩仪式的双庙县革命委员会主管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东南山头水利工程总指挥的蔡副主任挤进人群,微笑着朝向人们说道:“兴修水利,利在当代,功在千秋。这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 伟大战略思想啊。我们要世世代代不忘毛主席……”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沸腾啦。在场的男公女妇、老少爷们儿蜂拥而下,赶到机井泵房前等侯剪彩。

郑仁按照杨书记交办的剪彩仪式程序,早已准备好了文稿。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上午十时许,出席剪彩的省、地、县、公社有关领导同志,一一端坐在机井泵房前面空场上临时摆放的一溜木桌后。他们有的目视着前方雀跃的呼兰河水,有的专注着乘船撤网的打渔人,有的满面春风的看着挤满“引水渠”两边的围观群众,有的相互交头接耳地谈笑风生,还有的一言不发,紧锁眉头凝思着……

这时,城郊人民公社党委书记杨玉峰同志抬腕看了一下手表,然后缓缓站起瓮声瓮气地宣布:“双庙县城郊人民公社佘堡大队东南山头水利工程告捷大会开始!”

他的话音未落,鞭炮齐鸣,锣鼓阵阵。“主席台”前就坐的所有各级领导同志“齐刷刷”地站起来,长时间鼓掌,然后又慢慢坐下。围观群众的掌声热烈、欢呼声此起彼伏。此时此刻,彩旗猎猎,笑声飞扬,回荡在呼兰河畔、拉哈山川,飘向空旷的四野……

“下面,请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刘副主任讲话。”杨书记依然瓮声瓮气的向大家说道。

刘副主任激动而兴奋地朝向下面参加告捷大会的全体男女老幼讲道:“各位同志,广大革命群众,今天,来到这里参加东南山头水利工程竣工剪彩仪式,我代表中共黑龙江省委、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向大会表示由衷的祝贺!……”

这位资深领导同志侃侃而谈。他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党、对毛主席倡导的“兴修水利,造福人民”伟大战略决策重要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作了科学的、全面的、系统的阐述。最后,他兴奋地展望,“双庙县城郊人民公社佘堡大队东南山头水利工程建设的竣工,为我省水利战线树立了一个样板儿。它对于进一步搞好我省“引水上山”富民工程必将起到巨大的推进作用。——最后,预祝大会圆满成功!”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就连人们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忽地,掌声四起,久久不停。这位省委领导同志在异常热烈的气氛中缓缓坐下。

地、县领导同志也先后讲话,对这一“引水上山”工程予以肯定和对剪彩仪式表示祝贺。……

正在会场一隅聆听各级领导同志精彩讲话的郑仁情绪无比激动。他想,这个耗费财力、物力、人力的“民心工程”确实来之不易。然而,他曾无数次听到蹲过河套的老辈人常常讲起“呼兰河水碱性大”,“煮出的大馇粥滑溜好吃”。如果用这样的河水灌溉,多少年后一定会对土壤产生一定的负作用,破坏土质,使之逐渐“碱化”啊。他越想越怕,眼前不断地浮现出被呼兰河水碱化后的大片大片农田出现花花搭搭的碱性“秃疮”……

剪彩仪式结束,省、地、县领导同志立即驱车返城,围观群众纷纷散去,剩下的百十号“水利建设大军”统统被水利工程指挥部留下来,聚集到水利工地食堂。食堂的师傅们放着小颠儿忙这忙那,进进出出,不亦乐乎。……

不多时,身兼水利工程指挥部副总指挥的杨玉峰书记来到食堂,向大家异常开心地说道:“今天之所以没有让你们走,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好好地犒劳犒劳大家!”又十分动情地,“自从一九六八年破土动工以来一直到今天,你们付出的辛劳太多太大,我在这里向大家道一声:‘你们辛苦啦!谢谢你们’!”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讲道,“三年来,你们的辛劳付出时时感动着我,感动着指挥部的所有领导同志。没有你们的付出,就不会有‘引水上山’这一民心工程的早日竣工,惠及于民。因此,我代表城郊人民公社党委、革委会和工程指挥部全体领导同志再次向你们表示感谢!为了表达这份一心意,今天特意准备一些酒菜招待大家,希望大家一会儿铆劲地吃,铆劲地喝,铆劲地唱;鼓足干劲,建设家乡,早日甩掉贫穷的帽子……”最后,杨书记特别提道,“咱们佘堡二队的小郑很了不起,虽然‘学’没有上成,但是他没有气馁,很有骨气,始终坚持天天出工、出力,把宣传、鼓动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就凭这,我敢说:东南山头‘引水上山’工程的早日竣工,功劳就有他一份!……”

掌声淹没了杨书记的讲话。屋子里的人不住地看着郑仁,而此时的他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闪动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一碗猪肉炖粉条端上来,一道肉炒青椒放在桌上。一会儿,小鸡炖蘑菇、排骨炖豆角、红焖鲤鱼、糖醋排骨……十二道热腾腾、香喷喷、凉丝丝的热菜和凉盘牵动着大家的食欲,不由自主地拉开了“风卷残云如卷席”的架式。清醇的散白小烧芳香浓郁,沁人心脾,好不诱人!……

全体水利建设大军,酒桌上当仁不让,推杯换盏,手中的筷子不停地在桌上“舞动”着。有人在猜拳行令,有人在“碰杯”豪饮,有人在闲聊家常。一时间,屋子里“嗡嗡”作响,热闹非凡……

郑仁既不饮酒,又很少与他人“搭腔”,只是慢慢地吃着,嚼着,咽着,品尝着高粱米饭拌肉炒青椒的香辣滋味……

这时,杨书记带领指挥部的领导同志到各桌敬酒,并不断地重复:“大家多喝点儿,没问题。”当他走到郑仁跟前时,十分关切地劝道“小郑,你今天也一定试着喝点儿,哪怕就一口!”

郑仁见对方如此厚爱自己马上站立起来,礼貌地回答:“我确实不会喝酒,您的心意我领啦。——谢谢您!”又转对身边的人,“大家说,我会喝酒吗?”

同桌的几人齐声说道:“郑仁确实不会。——滴酒不沾啊。”

“也好。那你就多吃点儿,甭客气!”说完,杨书记一行仍旧继续给其他餐桌敬酒。待十几桌酒敬完,他们才围坐在一个角落里的饭桌前……

太阳渐渐地落入西山,旷野的夜幕徐徐拉开。一轮明月悄然爬上树稍,渐渐升空,不尽的清辉伴随着冷空气洒向深秋的呼兰河畔、拉哈山川,无数颗星斗竞相“亮相”……

水利工地无数只灯火遥相辉映,山上、山下迎风招展的彩旗猎猎。广播里不停播放出如潺潺流水般的音乐,悦耳动听。几只早已归巢的喜鹊伸长着脖子静静地听着、品着,目不转睛地观赏着水利工地那如画的一切……

食堂的房门敞开了。已经酒足饭饱的水利建设大军三、五成群地挤出食堂。他们有的东倒西歪,两腿打绊,口里不停地打嗝,还时不时地叨咕着什么;有的红通胀脸,满口酒气,乐悠悠地哼着小曲儿;有的互搭肩膀,并肩而行,打情骂俏,几步一停;有的双臂上举,扭扭腰、踢踢腿,舒展一下筋骨,然后踉跄地走去;还有一位中年“大胡子”挽着袖管儿,两拳向上一出,口里连连嚷道:“今天‘过年’啦!今天‘过年’啦!”他急速地在原地打了个转,“我他妈这辈子头一回儿,一次吃了这么多荤腥。——太幸福啦!”又向前几步,凑到人群面前,一仰脸“忽”地伸出右臂,大声喊道,“共产党好!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郑仁看到这一切不禁忧伤。心想,如果不发动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的国家绝对不会这么贫困,我们的民族绝对不会这么受磨难,我们的老百姓也绝对不会这么苦……

东南山头“引水上山”这个典型样板儿象风一样刮遍全省,不断地引起省里,乃至高层有关部门领导同志高度关注。不久,先后派来有关水利专家实地进行考察、调研、分析、检测呼兰河水质,结果发现 “含碱量”严重超标。……

这个“石破惊天”的结论无不令人震惊、头痛、反思和汗颜:当初决策层的各级有关领导,为什么不预先对呼兰河水进行科学的、全面的、缜密的、翔实的堪察、检测、分析、研究、考察、论证?时至今日木已成舟,究竟该怎么办?是继续“上马”还是就此“止步”?继续“上马”,土壤“碱化”,泱及百姓;就此“止步”,大量的“人、财、物、力”损失巨大。全衡利弊之后,只好忍痛割爱——暂停!至此,这个公益事业在“大红大紫”中原地“踏步”不前!……

就这样,终日喧嚣、车水马龙的东南山头水利工程戛然而止,而曾经为它鼓噪一时的郑仁也象泄了气的皮球——瘪啦;霜打的茄子——蔫啦。他终于在长时间的沉思中醒过神儿,认为东南山头“引水上山”工程“叫停”是个好事。这一决策是英明果断的,否则,大片土壤必然碱化,土地板结,危及人的健康。于是,他在日记中写道——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个病态的政治运动。它不断侵蚀着我们这个原本健全而阳光的社会,党和政府的“科学”、“求实”工作作风究竟在哪里?……

“卷帘散朝”后的郑仁,刚刚回到生产队不久,又因自己的一支烂笔被派到了远在六十华里之外的另一个兴修水利建设工地。究竟能否闯出一片新天地,对于他仍然是个未知数,甚至是个更为费解的“迷”——

泥河,这个天然的被陆地围着的大片积水,在中国版图上不占一席之地,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死水泡子”。文化大革命中期曾被鼓噪得沸沸扬扬,甚至被“炒”到了中央高层首长办公室的案头上——

全国上报中央亟待开发建设的七个项目,其中就有黑龙江省双庙县的泥河;中央最后即将批复的三个重点开发建设项目中又有泥河!

——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你把照相机的快门儿打开,对好焦距,找好角度,轻轻地按动时,这个“誉满全国”的天然“泥河”瞬间即被“定格”——

位于黑龙江省双庙县东方红人民公社万宝大队大榆家窝堡和万宝屯附近的泥河,水面一望无际。如同茫茫大海,天连水,水连天,天水合一,融为一体。

水面上宁静异常,如同刚刚分娩后的产妇安祥地仰卧着;平稳奇异,如同一面镜子映射出日月星辰,“引逗”着那些爱美的女性嬉笑地梳妆打扮。既使是大风天气,原本荡漾的水波也无非是起伏不平地缓缓滚动着,“鼓”起的“波峰”远远眺望,如同春潮涌动……

河水深浅不一,最深处接近十米。浅水区里成片成片的菱角叶和微生物飘浮在水面。它们被风一吹,相互磨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引逗着数不清毛色不同的鸭子荡悠悠地浮在那里。一只大白鹅正独自而悠闲地游在河心,乍看,如同一个巴掌大的“白点儿”……

无数被人惊吓的各种水鸟振翅飞翔,其中一只“打鱼郎”不停地扇动着翅膀,盘旋在水上,警觉地搜寻着它的“猎物”。突然,它双翅并拢,紧贴着身子“倏”地扎向水面,瞬间,口里衔着一条小鱼儿又疾速地斜着升空,水面上泛起的“圆形波纹”如同振动的“电波”渐渐地由小而大,不停地向外扩展着……

河边各种小鱼儿相互追逐,嬉戏、跳跃着;有的竟然不知深浅地一头窜到了河岸上“奔儿、奔儿”直蹦。最令人饶有兴趣的是,人们将用过的玻璃罐头瓶口系上一条细细的绳儿,然后在瓶里放上“诱饵”投进岸边附近两米的浅水区;不多时,清澈的河水下数不清的小“柳根”争先恐后的、大摇大摆地钻进去。它们头朝里,尾朝外,“挤”得严严实实,密不可分,不亦乐乎……

河面上,几只木船缓缓地前行着,船老大有节凑的划桨姿势,和船尾不断留下翻滚的水花,令人美不胜收。木船上,有的站在仓里打着“旋网”,有的蹲在仓里忙着撒“片儿网”,还有的弯着身子遛“挂子”……白花花的鱼争相撞网,拼命求生。突然,河面上“唰”地一声,遮天蔽日的蜻蜓腾空而起竟相飞去。……

郑仁坐在长长的泥河土坝上细细地观察着,深深地思索着——

一个没有任何“落差”的死水泡子怎么能发电?泥河虽然水域宽阔,水深莫测,水质清澈,鱼的种类繁多,肉质鲜美,肥而不腻,其营养丰富堪称上品,属纯天然绿色食品。但是,究其水下有多少鱼,具体都有哪些鱼种目前尚属未知。既然如此,建罐头厂行吗?至于灌溉农田,水质怎样?能否象因呼兰河水质含碱量太大迫使东南山头水利工程“叫停”……这一系列问题在脑海里搅动着、翻腾着,令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是啊,自从东南山头水利工程“引水上山”初露端倪就被“Pass”后,他一直对那个草草上马的工程决策者们工作作风大打折扣,认为这是一种极其严重不负责任的官僚主义工作作风。劳民伤财呀!

而今,自己在这大半年的通讯报导工作,不也仅仅是抓住几个所谓先进典型“生发开去”嚷嚷一阵吗。然而,要想尽快真正揭开泥河“庐山真面目”这一面纱太难,至少离不开有关水利专家的亲自考察、调研、分析和科学论证,否则,一个水质问题即可否定前期工程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难道不是吗?他越发感到问题严重,因为前车之鉴不可不“借”呀。此时此刻,他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忧国忧民”啊!许久,他才起身朝向泥河水利工程指挥部走去……

到了指挥部,他把自己所有想法向工程副总指挥江政委一股脑地合盘托出。对方听后,许久望着他笑了笑说:“小郑呀,你的这些看法的确正确。——你小小年纪考虑的问题很复杂、很全面。这很好嘛。不过——”他象是在思索着什么问题似的,半晌说道,“关于这些问题,指挥部已经开会研究、讨论过几次但至今没有结论。——最近,准备向上级有关主管部门打‘报告’呈送上去。——这个问题事关重大啊!”

听了对方的一席话,郑仁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托底。他默默地想:泥河水利工程问题,看来已经引起指挥部领导同志的高度重视。好哇。——这可是个关乎民生的一件大事啊……

他于是返回了住宿点——位于泥河西南三、四华里的一个村庄。

万宝屯这个毗连泥河的村庄,屯里东西巷道六条,占地面积几十公顷,几百户人家,上千来口人,土地面积近五千亩。村庄周围,各种树木繁茂,有青杨、疙瘩杨、垂柳、榆树,房前屋后的废弃地带除了树木,还是树木。许多农户院落,有的栽种“黄太平”,有的栽种樱桃,还有的栽种杏树。它们枝繁叶茂,硕果压枝,纷纷向人们展示和炫耀着青春的活动和盎然的生机。一些剪修整齐的“榆树墙”,青蜓漫舞,粉蝶翩翩;还有那“柳条障子”上成群结队的麻雀更是“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晚饭时分,房东随大娘、随大爷和他们的独生子随文,还有工地做饭的师傅小蔡正等着郑仁吃饭。

小蔡师傅对刚刚坐在饭桌旁的郑仁说:“晚上这顿饭是随大娘准备的,她说啥也不许我做。”又说,“小鸡炖土豆早就做熟啦,就等着你回来吃饭。”

“大娘,我们住在您老人家,伙食点儿又设在这里,给您添了很多麻烦。”郑仁又颇具动情地,“我们打心眼儿里感激您老全家啊!”

“这话大娘不爱听,谁出门在外还要背着饭锅不成!再者说,你们这些人图个啥,还不是为了我们泥河人吗?!”老人拿着筷子边说边给郑仁夹了一大块儿鸡肉放在碗里,然后笑盈盈地,“咱们现在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该说‘两家话’,说‘两家话’就见外啦。”老人白净的瓜籽儿脸上皱纹渐渐舒展着……

郑仁夹了一块鸡胸脯肉放在了随大娘碗里。接着又把一个鸡头夹给随大爷,微笑地看着两位老人:“都吃。别总是不动筷儿呀,趁热吃吧。”说着,又连忙给随文送个鸡腿儿,并告诉他,“小文,这桌顶数你最小,多吃点!”说完,才夹起一块土豆送进口里。

随大娘看在眼里,不悦地对他说:“小郑,你给这个夹,给那个夹,可你自己却不吃肉。——你要是再这样,大娘可就生你的气喽。”说着,绷着脸朝向郑仁,“不实在!”说完,又假装瞪了一眼对方。

看到老伴儿如此神情,随大爷心里不禁笑道:“这老东西,真是个‘半疯儿’!”一边从菜碗里翻出一大块鸡肉硬是放在郑仁碗里,一边命令似的说道:“必须吃”

“大爷,还是您老人家多吃点儿吧。我们小辈人吃东西的时候在后头呢。”郑仁说着又把随大爷夹给他的鸡肉硬是放在他的碗里,“您吃!”

他的这句话,说得随大爷合不拢嘴。那黝黑色的方脸上乱蓬蓬胡须随着下颌的不断上下移动也在微微地颤动着;宽宽的前额上几条横着的皱纹顿时绽开,昏花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细细的缝儿;早已没了门牙的口里“咬磨”的鸡肉胡伦半片的勉强吞咽着,以致于两侧“太阳穴”一鼓一鼓的……

“郑哥,你也吃呀。”随文说出这句憋了许久的话后,微红的圆脸上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杏核眼,以及那张微闭的嘴此时异常逗人,展示出一个十八岁青年男孩特有的青春俊美与活力!……

小蔡师傅看到这种情景深受感染,笑笑:“难怪随大娘说,‘咱们现在就是一家人’。的确,咱们现在真的就是一家人!”

“就是嘛!”郑仁看看大家,“没有泥河水利工程我们也来不到这,咱们也不能认识。——这也是一种缘份呀。”

“这话大娘爱听。咱们娘们儿就是有缘份。”她说完放下筷子,朝向郑仁和小蔡他们,“我吃完啦,你们慢慢吃,别着急。”然后捡起伴随自己几十年的长杆烟袋,捏了一锅叶子烟轻轻地点燃“吧嗒、吧嗒”地吸着,烟锅里不时地飘出缕缕轻烟儿和散发着淡淡的烟香……

吃过晚饭,随大娘和小蔡师傅抢着刷洗碗筷儿,小蔡执意让老人歇着,随大娘只好罢手让给了对方,自己提着烟袋找人打纸牌走啦。她那往外撇的两只脚每每着地时发出坚实的“沉响”声与众不同,头部后侧盘着银丝般的“大疙瘩鬏”随着两脚的不断前行一颤一颤的。正在自家菜园里锄草、松土的随大爷看见老伴儿乐颠颠儿的样子,直起腰,手扶着锄柄,咧开嘴笑道:“这‘老东西’,就知道个玩儿!”然后又嘿嘿地笑着。他放下锄头,拿起培垅镐培土,黑红的双臂上面凸起的道道血管儿,宛如条条蚯蚓一般。……

  贝青  

天色已晚,随文一直忙着作业,郑仁也依旧不厌其烦地修改自己的通讯文稿。却不料天气突变,乌云遮住星空、吞噬皓月,扑面的晚风一阵紧似一阵,不久电闪雷鸣连连不断,刚刚躺下的随大爷翻身坐起,掀开窗帘望着外面自言自语:“来雨了,这‘老东西’怎么还不回来?——一会儿   等挨浇吧……”

“关门雨,下一宿”。第二天清晨,虽然晴天露日,艳阳高照,但工地泥泞无法施工,民工们只好各自在住宿点儿休息。郑仁被随文嚷嚷得没办法,只好同几个村民去泥河“端鱼”。一路上,他们深一脚浅一脚、里裂歪斜地来到河边。

人们纷纷将自家的“端网”放进水里。一会儿功夫,水下的小鱼儿直奔端网里的诱耳“用劲”,从四面八方赶来,摇头晃脑地游进端网。岸上的人两只手攥住端网的长长木柄,待时机成熟铆劲儿地急速端起。已经脱离水面的端网,象“筛子”一样漏净河水,各种小鱼儿在端网里边跳跃着,聚拢着,最后被倒在人们预先带去盛鱼的水桶里……

几个小时后,满满一桶鲜活小鱼不费吹灰之力“收入囊中”……

河岸上人们三、五一堆儿,均匀地分布在漫长的河西边坝底上,足有一公里远。男女老少熙来攘往,笑语欢声,好不热闹。

郑仁走近一个正在笊鱼的中午男子跟前,默不作声地仔细观察着。这位老兄身穿“水叉”,下半身泡在水里,两手抓住“鱼笊”的上口边沿,两只眼睛警觉地扫视着水面,耐心地等待着“咬汛”的鱼……。

突然,静静的水面疾速“翻花”,两条大鲤鱼窜出水面一尺来高,继而“倏”地沉下水中。说时迟,那时快,中年男子跨前一步,两手高高举起鱼笊“喀嚓”一声没入水中,然后便死死地趴在鱼笊上口,按牢。待他感觉鱼笊里“消停”时才缓缓起身,一只手照样用力按住,另一只手从鱼笊上口伸去,使劲抠住鱼的腮部,然后慢慢地拎出水面……

两条大鲤鱼共计足有十七、八斤重。同去的伙伴赶紧将鱼抱到岸上,“串好”后放进水边的鱼囤里。

郑仁被刚才那精彩而又惊险的一幕愕然啦,从内心里特别佩服那位机警、勇猛、力大过人的老兄。

时近正午,人们的肚子里“咕咕”地叫着。于是,大家肩扛端网,手抬鱼桶“打道回府”。……

随大娘屋里屋外紧忙着,老人将一桶“战利品”均匀地分出几份,送给左邻右舍之后才肯安排午饭。这时,邻居郎哑巴妻子张哑巴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小鸡炖粉条,笑盈盈地将菜盆放到厨房的锅台上。然后,她伸出右手“比画”着,作出一个“弧形”姿式后,又将食指指向嘴边,眼睛一眨一眨的“啊、啊、啊”地叫个不停。

随大娘边乐边对郑仁“翻译”道:“她这是让咱们大伙一起吃。”又微微一笑,“这两口子,别看哑哑巴巴不会说话,她们一点不傻,啥事都明白。——人情还好,心眼儿一点儿都不坏。人家那三个孩子,不象父母不能说话,各个鬼精鬼灵,说话‘嘎嘎’的。”

张哑巴明白和理解了随大娘在说些什么,于是,两眼笑眯眯地看着郑仁,不停地点头,意思是说“老太太说的是”。之后,又“呵呵”地笑个不停……

随大娘抽身回到里屋的大柜前,端起一盆小鱼儿,向张哑巴哝哝嘴,将鱼盆往她怀里一推。张哑巴立马明白对方的意思,伸出两手往外推,不住地晃着头,拒绝拿鱼。随大娘仍旧往她的怀里送,张哑巴见盛情难却,只好连连点头红着脸接过鱼盆。临走时,一再笑着向郑仁点头,嘴里还“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

随大娘回头看着郑仁:“小郑呀,那是让你去她家串门儿。——你还没看明白?”

“大娘,”郑仁望着哑巴离去的身影,“她们家的生活咋样?”

“挺困难。她丈夫郎哑巴家庭出身不好,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也老挨斗,孩子老婆直哭。这两年才‘消停’啦。——你别看她丈夫不会说话,庄稼院的活好着呢,能干,不怕出苦大力。”老人又长长的打了个 “唉”声后一脸严肃地告诉对方,“小郑呀,大娘对你说,人到啥时候都要有个好良心,‘老实人长长在’呀!”

“是啊,大娘,到啥时候别整人。整人的人早晚得被人整。古往今来,哪朝哪代不是这样?!”……

午饭过后,郑仁带着自己已经誊写过的通讯文稿去泥河水利工程指挥部宣传科送审。一路上,他一直沿着大坝走,心中沉重,郎哑巴的事始终无法释怀。他想,一个聋哑人也要被批挨斗,简直是疯啦。他身为一个普通农民,既无文化,又不会说话,怎么能反对党、反对社会、反对毛泽东思想?不就是个出身不好问题吗,还值得对他大动干戈?——真是荒唐至极!……不由得想起庄海涛因家庭出身问题,致使自己不能与相爱之人步入婚姻殿堂,反倒躲到山里避难,苦苦谋生。半年后的一天傍晚,他从齐彩手中接过庄海涛写给自己的信。拆开信封一看,火辣辣的语言跃然纸上——

郑仁你好!

由于形势所迫使我必须离家出走,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谋生。虽然走时没有同你打打招呼,但我想你是一定会理解我的“不告而别”……

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可谓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的。这种政治斗争无限扩大化,不知会有多少人、多少家身受其害,遭受其苦,蒙受其冤。想必这是可想而知的!尤其象我和齐彩这样出身地富家庭的子女,更是这场政治运动的牺牲品。为了生存,我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避开运动风头,免遭吃苦受罪。至于齐彩的处境问题,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她只能忍受着,深信这一切不顺总会过去的。它必将成为中国特定历史时期令人不堪回首的人性残杀闹剧。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可以说,既使是象你家庭出身好的子女恐怕也是如履薄冰啊!就象走钢丝的高超杂技演员一样,稍微不慎,就会跌落下来,轻则伤身,重则丧命。

……你虽然站在这场政治运动的前沿,但你所做出的一切都是些善举,无愧于自己良心的。正因为这样,咱们二队那些被斗对象才逐一被你堂而皇之的保护下来,使其免受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这是有目共睹的。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曾经被你保护的被斗对象们,无一不发自内心的感激着你,单从他们家眷们向你投去的眼神儿里就透射出对你的刚正不阿的性格和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品质给予充分肯定和莫大褒扬!

倘若没有你的暗中保护,那些被斗之人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们的家大老小不知又会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我认为你思想不应动摇,回避运动,而应牢牢坚持,“积极”稳妥地参与其中。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更多需要保护的人……

到了指挥部,他把文稿交给负责审阅的宣传科苟科长。

苟科长看完一遍之后,又看一遍,然后摘下花镜慢条斯理地对他说:“小郑呀,你写的这个稿儿有点就事论事,没把政治突出出来。”吸了一口烟又说,“你在这里‘树立’的典型是否了解了他的社会关系。——‘三代’很主要啊。”

郑仁听后,如实地告诉对方:“苟科长,我写的这个典型,他的所作所为水利工地许多领导同志和民工有目共睹,表现没说的。——至于他的“三代”问题,我确实没有考虑。——我认为也不需要刻意去考虑那些。”

“你看看,你看看,”苟科长脸上有些严肃,急促地,“这话从你嘴说出来不合适呀,小郑。——不讲政治能行吗。——啊?!”

郑仁没加辩驳,只是笑笑,然后平静地朝向对方:“既然是这样,苟科长,文稿哪处欠妥需要删改或增添什么内容,您用笔注明,便于我回去修改。”

苟科长转阴变晴的脸上堆起笑容,依旧慢腾腾地,“那好吧,小郑。”又一本正经地,“既然咱们为了工作,那我可就不客气啦。”说完,他合上了“大板牙”嘴,伏在桌上,戴上花镜,在文稿上动起了“大手术”。他那粗粗的红笔头子在文稿上面不断地划来划去,待划完通篇文稿后才交给了坐在对面的对方。

郑仁接过一看,先是一愣,又急速地转为平静。整个文稿上面被对方划拉的如同一道道鲜红的血线,而纸面上留下的无数个圈圈点点,又恰似一个个刚刚干涸的血渍……

郑仁尽量地掩饰内心的愤怨,依旧平静地朝向对方:“好吧,苟科长,我回去之后再重新调开角度,调整思路,写完之后再给您送来。”稍许又微笑地,“我的思想水平、政策水平不高,以后还请您多指点、多批评。”说着站起身,斜视着对方退出了办公室。……

郑仁回到万宝屯住宿点之后,一次次地翻看着苟科长划烂的“血线”和“血渍”心里不是滋味,一股异常的难受和怨气袭上心头。他想,这个苟科长,大字不识几口袋,懂什么写作?胡谄八咧,信口开河!不能提出任何修改方案和意见,光知道一味地“动刀放血”……想着想着,心里又是气又是恨,而最后又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个靠文化大革命起家的苟科长,别看他相貌平平、瘪瘪嘟嘟,人模狗样,腹无点墨,但野心不小。整天跟在某领导腚后,嚷嚷着“最高指示”。他见风驶舵,上窜下跳,左右逢圆。难怪人送“雅号”——“跟屁虫”,“马屁精”。更有一句顺口溜对他入木三分:

苟科长是“人精”,“变脸术”他全能。只要能升迁,舍出老婆“没毛病”……

昏暗的灯光下,郑仁按照“通讯”的基本写作方法,在被“pass”的文稿上反复地、认真地“对号入座”。最终,他认为文稿存在的问题不大,只是几处“修饰语”不够精当,尚待推敲。至于所谓的“突出政治”问题,他确实难住啦。一篇人物稿子,为什么非要硬性地附着一些“政治”口号?此不但不必要,反而会大大削减文章的真实性和感染力。他思考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誊写一遍再次“闯关”!……

第二天上午八时许,苟科长的办公室里寂静异常。郑仁将手搞交给对方,然后便一声不响地坐在他对过的一把椅子上翻看着报纸。大约十分钟后,苟科长摘下眼镜似笑非笑地:“小郑呀,这个文稿你也没有改动啊。”又说,“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高潮阶段,一切都要讲政治。——突出政治是‘纲’啊。”又严肃地,“写正面人物时,要必需体现出这个‘正面人物’是怎样学习毛主席著作,怎样讲阶级斗争,怎样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怎样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如何热爱党,热爱毛主席他老人家,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人民的,不能光写他吃苦耐苦、乐于奉献,那是‘光拉车,不看路’,早晚要跌跤的啊!”

郑仁听对方说完笑着地朝向眼前这个不学无术的造反派讽刺地回敬道:“苟科长,您的‘四怎样’、‘五热爱’都是‘非常正确’的。”稍缓一下,“不过,既然是报导‘先进’人物典型事迹,我认为首要的是应该把他的事迹写真、写实、写生动。只有这样才能给人以鼓舞、教育、启迪与思考。否则,这个人物将成为一个‘政治标本’,无血无肉的‘瘪三’式人物。”

“你说的不对!毛主席教导我们‘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我们应该大讲政治,突出政治。——政治是什么?啊?——政治工作就是党的生命啊。‘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嘛!”苟科长的情绪有些激动,说话时语无伦次,缺少必要的内在逻辑性。

郑仁听着听着,下意识地说道:“我们是应该‘讲政治’,‘突出政治’。但是,通讯文稿不是理论性文章,写作上它们是有严格区别的。”又朝向对方直视着,不无认真的说道,“《三国志》是‘史书’,而《三国演义》则是文学作品。这是两个不同的写作体材,因此,在写法上也是截然不同的。——文章是有‘章法’的。”

“再‘不同’、再有‘章法’,也不能把两者‘剥离’开。——文学作品就不要突出政治?”苟科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小郑呀,你的头脑有问题,思想跟不上‘形势’呀。——这样下去,危险啊!”

“您理解错啦。”郑仁辩解道,“‘政治’寓于文学作品之中,它是文学作品的脊梁和灵魂。一篇好的文学作品,它的‘灵魂’本身就是政治。——典型人物为什么那么‘典型’,遥遥领先‘普通’人,就是因为他内心世界里深深地热爱着党、热爱着祖国、热爱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着我们的人民。之所以迸发出冲天的干劲和火热的激情,即在于此!……”

“得得。”苟科长右手一挥,示意对方住口,“看来咱俩是‘话不投机’啦。——你如果继续坚持你的‘固执’,你的任性,我就无可奉告啦!”说完挺直身子,端坐在椅子上,冷峻的目光盯住对方不动。然后,抽出一只烟,对准即将燃尽的烟蒂“吧嗒、吧嗒”地吸着,随手把烟蒂往烟灰缸里狠狠地碾了几下,左手端起水杯,仰起脖子“咕咚”一口喝干,将水杯使劲儿地蹾在了桌子上……

郑仁虽然看在眼里,心里“翻个儿”,但还是冷静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很快平缓地说:“苟科长,为了一篇文稿,您也不必过于激动。如果认为实在不行,可以作废,我另起‘炉灶’。”

“只能这样。”苟科长朝向对方目光阴沉、声调低沉,断然地告诉对方,“只好不发!”接着又补上一句,“以后你就不要再写了,也不要再来了!”……

听到苟某不尽情理的话语,看到他那盛气凌人的表情,郑仁既没有作出语言顶撞,又没有作出表情回应,只是立马转身推开门头也没回地走开。他一路边走边想,心里堵的更慌,不知不觉的将穆已秋同苟某联系在一起。他认为,靠文化大革命运动起家的这两个的打手、恶棍、流盲加文盲,尽管至今依旧横行于世,但他们最终的结局一定会走向反面,被社会所淘汰,成为人见人骂的“人渣”。因为,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将决定他的行为准则,而行为准则又将决定他的向善与向恶。穆已秋毒害霍东民并非偶然,除了他的家庭原因之外,更主要的因素还在于他生成的本性,不然,他绝不会年少之时就常常骚扰女同学、打骂老师,毕业后仍然上窜下跳,靠着自己的凶狠、残忍争得某局革命委员会副职,继续为所欲为,成为人们眼中敢怒不敢言的害群之马。郑仁暗暗发起毒誓:早晚也要将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依法送到被告席上……

虽然穆已秋的名字始终占据着郑仁的大脑,但眼下考虑的则是苟科长以权压人之事。于是,他一个星期后将被“只好不发”的通讯文稿寄给省报。然后,依旧学习和“练笔”;依旧象往日那样留心搜集素材,提炼内容;依旧天天出工,同民工们“摸爬滚打”,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时,情绪上也想要尽快摆脱“郑苟之争”带来的不快和郁闷。他想,泥河水利工地《战报》刊不刊登自己的通讯是个小事,重要的是“乱扣帽子,乱打棍子”的政治“恶棍”和所谓的“文痞”给社会带来的灾难问题。可又一想,苟科长这类文化大革命产物,就象迅猛暴涨的河水一时翻上的烂泥沙一样,虽然能够把清澈而平静的河水一时搅混;但洪水退尽,烂泥沙必然还会随之沉下河底,最终的河水还是清清的,甜甜的,美美的。……

郑仁的身体虽然逐渐消瘦,而他却始终乐观向上。大约是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九点来钟,他正在施工现场同民工们“叫劲”,看谁不怕吃苦,看谁挑的土多。别看他体质差,可就是不服。每次装筐时,总要告诉装土的民工把两只柳条筐装满,踩实;然后才扁担上肩,身子半蹲,两手攥住“勾绳”“嘿”的一声挺直身躯站稳,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在场的民工们无不拍手称快,有个中年男子笑着“竖”起拇指,望着他那微微发晃的背影朝向大家敬佩地大声说道:“是条汉子!——干啥都是一个儿,从来没服过输!”

这时,江政委同几位指挥部的领导同志出现在施工现场。他看见没有郑仁,问明情况后回头告诉民工们快把他找来有事相见。于是,一个高个子民工自告奋勇地跑到大堤上把郑仁找了回来。

江政委见到他第一句话就说:“祝贺你,小郑!你曾投寄出去的一篇通讯稿已经见诸省报!指挥部领导为你高兴。”说着,顺手摸出刊登通讯的那份报纸指了指,“你看这,还加了‘编者按’。——太好啦!”

郑仁接过报纸一看,头版头条刊登了自己那篇人物通讯,心里一时稍许激动,转而又平静下来。朝向对方微微一笑:“谢谢您能亲自来给我送上这份报!我真有点过意不去。”又谦虚而理智地,“发表一篇文稿,其实不算啥。它只能说明我的经常学习和‘练笔’还是有益处的。当然,这与咱们指挥部领导的培养和教育也是分不开的。——我今后还要继续努力,争取把先进典型人物报导出去,让社会上更多的人从中受到教育和鼓舞。”又不无展望地,“要在全社会形成‘尊重劳动’、‘劳动光荣’的社会主义新风尚!”

“说的好!”江政委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郑仁的右手,且不停地摇着,异常激动地,“你这个小青年,确实是有思想,有抱负,有能力。——当然,你这股百折不挠和‘拼命三郎’的闯劲和犟劲令人佩服,很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郑仁听后谦虚一笑:“我会继续努力的!”

此时此刻,江政委那憨厚而又睿智的黑红色方圆形脸上,浓浓的眉毛下炯炯有神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口里镶的几颗镀金牙齿,伴随着他那特有的洪钟般朗朗笑声全部“登场亮相”,并且不时地折射出金灿灿的光……。临行前,他告诉对方,“小郑,经我们指挥部领导开会讨论,决定你从明天开始把行李搬到咱们指挥部去。在那既有利于工作,又方便你的吃住,可谓‘一箭双雕’啊!”说完又是“哈哈哈”地朗朗笑着……

指挥部的学习、工作、生活节奏比较紧张,每天根本不可能做到“按部就班”、起居有序。工作忙时,起早贪黑,甚至有时通宵达旦,但文化生活比较充实。图书馆里藏书之多,门类之繁,是郑仁第一个必去的“充电室”。

他每天除了到施工现场“采旷”、“挖金”、整理通讯文稿,回来时就是一头扎进“充电室”里静静地“充电”,如疾似渴地学着,记着,思考着。几个月下来,仅写出的学习笔记就多达三、四万字,写出的人物通讯质量愈来愈高,把个泥河水利工地《战报》办得红红火火,令早已改任总务科的苟科长不得不认可,刮目相看。……

泥河水利工程施工现场,彩旗飞扬,广播里正在播放着郑仁的人物通讯。播音员那女性特有的清亮音质和抑扬顿挫的节奏,深深地感染着上千名水利建设大军。人们笑语欢声,劳动号子此起彼伏,整个大坝上、下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远处几十辆轿车、吉普车、大客车井然有序地停靠在大坝的北头,几十位省、地、县和泥河水利工程指挥部领导同志聚集在大坝两侧,等侯着中央水利电利部一位女部长的光临。

上午九时许,女部长一行领导同志在夹道欢迎的领导干部们长时间热烈掌声中款款而来。这位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著名水利专家,虽然身高一般,体态微胖,但步履坚实,向人们展示出自己的内在气质与睿智和外在的活力与健美。一顶浅灰色“前进帽”带在那满头白发上,白晳的椭圆形脸上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

她环顾四周,走走停停,不时地向陪同领导同志询问着一些有关泥河水利工程方面的重要问题。然后,止住脚步站在大坝中间的“制高点”上,迎着缓缓的东北风,举目眺望着阳光映射下不断发出晶莹波纹的辽阔水面,伫立多时,赞不绝口,思绪万千……

不一会儿,她缓缓挪步来到坝底,蹲下身子,捧起河水仔细地察看着,思考着。半垧,把水重新放回泥河,直起身子,回头对陪同领导同志不无担心地指出:一是河泥水质含碱量比较大,灌溉农田,久而久之很有可能使土壤碱化;二是建立发电站无从谈起,因为泥河既无源头,又无“落差”,属于“死水”;三是建立罐头厂不现实,因为,尚不清楚泥河里鱼的种类和数量。所以,目前泥河只能发展养殖业。如鱼业、家禽等养殖业。最后,女部长认真而负责任地提出带走泥河“水样”,回去到有关部门进行化验、分析和论证后,再决定泥河水利工程究竟继续“上马”与“叫停”问题。不过,她对这一工程前期取得的成绩予以充分肯定。指出,至少这道大堤可以起到防洪排涝的作用。……

女部长离开后,泥河水利工程指挥部领导们坐卧不宁。虽然每天照样地工作着,其工作热情较之以往悄然“降温”,施工现场由火爆爆渐渐地变为忽冷忽热,人头攒动变为稀疏可见。人们心照不宣,无疑是在等待着决定泥河命运的决策者们最后的科学而缜密的定论性的决策!

数日后,一个实事求是、科学严谨,避免过多投放人财物力、造福百姓的“红头”文件自上而下下发。就这样,曾经被冠以“多功能”,“大潜力”的没有“源头”的死水泡子——除了雨水和雪水之外的——泥河,如同她那清澈的水面一样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与安宁……

从泥河回到家里几日,郑仁一直思考着自己人生的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如何拼搏问题。他大胆地认为天底下是空空的,哪里都有人生存,自己年纪轻轻的何不走出去闯荡一番。于是,他说服了父母之后打起行囊离开僻静的小屯,犹如南飞的大雁,直奔关里而去……

但是,他想错啦,虽然一九七一年“九·一三”林彪叛国集团猖狂驾机出逃坠毁在蒙古国温都尔汗政治事件已经过去数月,但我们党和国家必竟还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期,从某种意义上讲,王、张、江、姚“四人帮”反党集团仍然横行肆虐,操控着党和政府一些主要部门的大权,全国上下形势不容乐观,想在遥远而举目无亲的异地长久混口饭吃也不是那么容易之事。他除了交上几位知心的忘年好友之外一无所获,半年之后只好折回双庙小住。不久又匆匆地去了伊春某林区谋生,不料,终归没有立住脚跟数日后又一次被迫返回家里。

尽管如此,他决定再次出征与命运抗争……

哈尔滨开往七台河旅客列车,伴随着一阵划破夜空的长长汽笛声缓缓地离开了昏黄的站台,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列车由慢逐渐变快,进而风驰电掣般向东挺进……

车箱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过道上人头攒动,气味刺鼻。座席下横躺竖卧的“躲票”人,身下至多铺上几张看过的报纸便安然入睡,鼾声如雷……

列车员推着银灰色售货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口里不断地重复着她们那职业性的“专业用语”——

“借光——,让一让——,劳驾——”;“香烟、白酒、啤酒、烤鱼片儿”;“面包、红肠、饮料儿、巧克力。……”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乘坐火车,但车箱里的一切仍然使郑仁感到新奇。他靠近车窗,不时地用手掀动着窗帘向外张望。看到满天星斗一眨一眨,偶而忽地射来“会车”时的刺目灯光,听到疾速而过的巨响后,车箱里便随即发出“哐哐、哐哐”震耳欲聋声和“嗞儿——”的尖叫声。

他心神不安,睡意荡然,双目圆睁,看这望那,还不时地翻看报纸,或是静静地思考着……

列车夜间行驶沿途小站不停,只是比较大的车站稍停片刻继续前行。每当列车进站时车箱里总会出现“连锁反映”。有的头顶行李,一只手拎着皮箱;有的身前身后吊着大大的包袱,肩上的绳袋儿深深地勒进肉里;有的后背背着东西,怀里抱着婴儿,一只手领着一个七、八岁孩子;还有拄着棍儿的蹒跚老人,他们在亲人搀扶下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

一时间,车门内外挤得水泄不通,人满为患:车门里边的人相互拥挤着赶忙下车,而车门外边的人又争先恐后着急上车。这种“强对流”以致于形成了“肠梗阻”,令人头痛、烦恼。守门的列车员和乘警们也深感无奈,始终操守着自己的职业道德,不厌其烦地说道,“先下后上,别挤,开车时间够用”,一点一点地进行疏导着上下车的旅客……

然而,少数即将上车的乘客,不挤不急,只是在站台上来回不紧不慢地朝向车窗里边张望着,用那双特有的“扫描”眼睛望着个个车窗,寻找空位。一旦发现“可能”目标时,就会马上用手指不停地敲击着车窗玻璃;而且两眼直勾勾地朝向车厢里边的乘客,口里说着“拜年嗑”。待里边的人拉开车窗,就会不失时机地主动陪着笑脸,张口一个“哥们儿”,闭口一个“哥们儿”,或左一个“姐们儿”,右一个“姐们儿”地献着殷勤。其中有一位穿着入时的青年小伙子一改体面与尊严,乞切地朝向车窗里边的人好声求道:“大哥,有空座请帮我先占一个,咱们上车见!”说着,将自己一个“不值钱”的什么东西从车窗外边伸手丢进车厢里的茶桌上。而这时车上的那位中年男子既不反感,也不拒绝,立马站起身四处寻找空座,倾力解其燃眉之急。……

午夜时分,旅客们纷纷入睡,既使没有入睡的,也是昏昏欲睡,“闭口无言”,或是在看着报纸和其它刊物。只有一两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依旧说着悄悄话,还时不时地挤眉弄眼,偷偷地对笑着……

郑仁虽然有些困意,但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睡觉。他之所以自从上车后大部分眼神儿没有离开过行李架上摆放的自己行理,就是因为他的这个行李来之不易,非同寻常。于是不由得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时任双庙县城郊人民公社妇女主任黄敏是郑仁的表姐。她父亲和郑仁父亲系亲姑表兄弟,家住著名女作家萧红故乡黑龙江省呼兰县李家人民公社与双庙县毗连。由于独自异地工作人地两生,且又是未婚女性,倍感孤单,故经常在工作闲暇时到郑仁家串门。一来二去,黄敏对这个生活困难的表亲家庭有了更多的了解。自己虽然工资不高,但对于表弟郑仁外出谋生之举是满心支持的。当她听说郑仁近期再次“远征”时动了恻隐之心,急忙去南效供销社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之后便蹬上自行车赶到佘堡屯表婶家里。

表婶郑晏氏见黄敏推着自行车进院,赶忙迎上前把她让到屋里,乐颠颠的忙这忙那,并且扎上围裙张罗着做饭:“黄敏呀,你先坐着,大婶这就给你做饭去!”

一听做饭,黄敏急忙上前阻止郑晏氏:“大婶,我不饿。又说,“郑仁这次又要出远门儿,我给他买了两块儿布料做被面和褥面用,你给他做一套新的吧。——暖和一些还比较好看。”说完,从挎包里将包好的布料掏出放在炕上。

老人笑眯眯、十分感激地朝向对方:“黄敏,你想得可真周到啊。”又说“大婶得好好谢谢你。——郑仁也一辈子忘不了你!”最后又坚持说道,“今天的饭你是非吃不可,要不大婶该生气啦!”

“别说别的,咱们不是老表亲吗。”黄敏又说,“大婶,你们家人口多,——不过现在孩子都大了,又有参加工作的,生活慢慢会好的!——郑仁走后你不用总惦记他,他到哪都能行。”黄敏安慰着对方。

“是啊,他这几年老在外边,时间长了我也就不怎么惦记啦。”老人释怀地告诉对方。

“对。大婶,你想的就是‘开’嘛!”说着,黄敏上前硬是解下郑晏氏的围裙掖在炕上的被垛里,然后挣脱掉对方返回单位……

郑仁想到这里,两只眼睛仍然不时地盯在高悬的行李架上,直至东方泛出微微白色,夜幕徐徐收拢之时睡意袭来。他感觉到眼皮发硬难以睁开,且大脑里嗡嗡作响,心里稀里糊涂如同一盆浆糊浑浆浆的,不知不觉趴在茶桌上沉沉地睡去啦……

列车依旧“呼隆隆、呼隆隆”地奔跑着,而郑仁的梦也在这奔跑的列车上甜甜地、美美地做着——

身着蓝色工作服、头戴一顶柳条儿“鸭舌帽”的郑仁,与另一位异性女工站在高高的煤堆上面,沿着两条轨道推着绞车送上的满满一车煤来到尽头用脚一踩,瞬间,煤“哗”的一声撒落下去,紧接着又挂在了相互连接的运煤空车上……

异性女工问他:“你是刚来这的吧?”

“是的。两天前来到这儿。”他一边回答对方,一边忙于自己的工作。

“那你为什么不下井?——井下的工资高啊。——你怕危险?”女工思考着,“不对,你肯定是有人,要不然新来的非让你先去下井不可。”

“我不清楚。”

“那你‘扑奔’谁来的?”

“我两姨哥哥。”

“他是干啥的?”然后又笑嘻嘻地朝向对方,“快点儿说呀!”

“是这的党委书记。”

“怪不得派你来这呢。他是我们的老党委书记汪会廷。——这的活‘轻巧’。”女工的嘴说话时象刀子,比查户的警察问得还要详细,“你多大岁数啦?是刚毕业吧?你家在哪块儿,是城市还是农村?……”

郑仁被对方“连珠炮”式的发问一时不知所措,只好“从实招来”。最后,笑笑地反问:“那你是什么时候来这的?——你家在哪?”

“我先告诉你的是,我是下乡‘知识青年’。——问我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个问题去找你姨哥回答吧!”稍停,仰起微黑的脸朝向对方,“你想知道我家在哪里,也好办,不用我回答,还是去找你姨哥!”说完,她一手遮住口“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最后,她右手摘下“鸭舌帽”,往上一挥,迎着西北吹来的阵阵晨风大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郑仁被眼前这位异性女工“震住”啦。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那青春、靓丽、溢满活力的身姿:虽然也是一身蓝色工作服,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娇美、大方和与众不同的内在气质;一副大而宽的方形红色镜架里边的绿茶色镜片,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地折射出刺目的“光点儿”……

突然,郑仁感觉到身子被触动了一下,忽地从梦中惊醒。他揉揉惺忪的双眼,定睛一看方知是验票的乘务员和乘警站在身边。于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交给对方检查之后,便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天边无际的青松、翠柏,比直挺拔,还有杨树、柳树、老榆树,以及叫不出名的各种树木,在列车的不停飞驰中“倏”地掠过。远处连锦起伏的群山、开阔地上的翠草,还有附近山坳里居民区上空飘出笔直的炊烟,在如纱的晨雾中,如梦如幻,美不胜收,好不醉人!就在列车绕山而行的一刻,惊奇地看到:火车头正在沿着弯弯的道轨上吃力地爬行着,它甩出那弧形的“弯”好看极啦,如同一条不断伸展的绿色巨龙匍匐在莽莽的绿草丛生之中……

列车一路上喘着粗气,历时数小时后终于到达了终点站——“煤都”七台河。

郑仁取下行李,带上包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出站口。

尽管他是头一次来到这个北方煤都,但自己的真正目的地却是勃利县伟兴农场。他望一眼这座城市的景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群山环绕下的开阔地上,虽然楼房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但街面的垃圾比比皆是,纸屑随处可见,特别是工厂的大烟囱里冒出的滚滚黑烟和浓重的晨雾弥漫在城市上空,令人呼吸不畅……

他于是凑到一位上了年纪的清洁工前,问道:“老同志,这座城市——”他欲言又止。

清洁工男子猜透了对方的心思,反问道:“小伙子,你是第一次来这吧?”

“是。”他回答。

“这里叫‘煤都’。”清洁工放下手中的扫帚向远处的大烟囱指了指,“这里的人成年到辈子受烟熏。”然后,又指了几处脏兮兮的地方,“南方大城市人来这,都说没法待,给这儿留下个‘顺口溜’——”

“怎么说的!”郑仁疑惑地朝向对方。

“‘七台河、七台河,下雨没脚脖;吃着埋汰饭,干着窝囊活’。——你听人家有‘学问’的大城市人说出的话就是个‘巧’!”说完,清洁工自嘲地笑啦。

郑仁无心观赏眼前这座“浓烟尽染”的煤都,直奔通往勃利县长途汽车站走去……

时近中午,郑仁乘坐的七台河市通往勃利县长途汽车进站了。

乘客们纷纷下车离去,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出站口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却始终不见前来接站的亲属。他着急啦。于是,走进客运站的售票窗口询问去伟兴农场的发车时间,得到的答复是午后一点半。

就这样,他一直等到发往伟兴农场的客车即将开动时,才疾步走到售票窗口买了张车票迅速上车……

伟兴车站到了。郑仁收拾好东西下车后没有去饭馆里“填肚子”,而是向过往行人打听去伟兴农场场部的行走路线。半个小时过去,他终于迈进了姨兄家。不无兴奋地叫道:“这是汪大哥家吗?”

“你是——”屋里走出的一位四十多岁中年妇女先是疑惑地,转而又近乎肯定地朝向对方,“你是双庙县老郑二姨家的五弟吧?!”

“是我。你是——嫂子吧?”他不敢十分肯定地询问对方。

“是的。我是石欣芝。——怎么,你是自己来这的?——那你哥呢?他可是起早就去车站接你了。——你们没碰着?”稍停,又疑惑地,“——那他能到哪去呢?”说完,满脸现出不解的神情,两条腿直直地站在原地不动,那圆而胖的白净净脸上没有了笑意,锁紧眉头,微闭双唇,一声不吭,半晌才回过神儿,“快快!进来,五弟。——等会儿你哥就会回来的。他肯定是有什么急情派别人去车站接你的。”说着,上前拿下对方肩上扛的行李,领着进屋……

郑仁放下手中的包裹,站在地上一边擦着额头上汗水,一边扫视着室内的摆设……

石欣芝笑盈盈的让他坐下歇歇,并问:“你还没有吃上饭吧?——嫂子现在就做,你等着!”她刚迈出门槛,朝向另一间屋里大声叫着,“小敏、小杰、小志,还有小宝,你们快来,看看是谁来啦!”稍顷,汪会廷家的一个“千金”和三个“公子”乐颠颠儿地一起拥进屋里,在母亲的引介下,他们很有礼貌地叫声“五叔好”后各自散去。……

郑仁在室内的沙发上坐着,喝着泡好的茶水,两眼继续扫视着室内的一切——

二十多平米的客厅阵设简陋。一套沙发、一个茶几、一个立柜和北边挨墙角处摆放的一张木制红漆单人床;水磨石地面,墙壁和棚顶均为涂过的白色。至于冰箱、洗衣机等贵重之物一件不见。整个室内采光很好,空气清新,令人感到舒适。

他顺手拿起茶几下隔层上面放着的一个厚厚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的石欣芝走进来,看见他正在看着相册,两只手往围裙上一抹,然后伸出手指告诉:“这就是我们家你哥。”说完直起腰用手往后捋了捋齐耳短发,叉着腰笑眯眯地,“看看你哥那个样,胖的象个‘种王’。——万年不乐,‘一脸阶级斗争’!”她边说边得意地笑着……

听了对方对汪会廷简短而诙谐的“介绍”与评价之后,郑仁两眼停在了男主人的相貌上久久不动,忽然记起了十七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是郑仁三岁那年,母亲抱他去随家窝堡屯看望从抗美援朝战场上挂彩治愈后刚刚回到老家探亲的军官姨兄汪会廷。

当时虽然还小不记得许多事情,但姨兄那张圆而稍尖、白皙皙的脸上胎带的稀疏可见浅白麻子还是记忆犹新的。他一双微大的眼睛习惯瞥向对方;两个深深“酒窝”随着两唇的开与合显现得更加分明。中等个头儿,身材粗壮,两肩宽宽,走路时两脚略呈“内八字”状。只是生就的一张面孔轻而易举不乐,既使间或一笑,也不过是稍稍可见那上下两排洁白牙齿的一点“影子”,或是“嘿嘿”地一笑就算是对对方的亲近与友好。

他还清楚地记得,姨兄给他吃过形如手戳料子大小的“炉果”和状比香菇顶的“光头儿”香甜、酥脆。至于别的情形可就早已荡然无存啦。……

正在回忆之中的郑仁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抬头朝向窗外看去,只见主人家的“千金”小敏站在院子朝向刚刚回来的汪会廷说话。于是站起身望着外面继续静静地听着小敏说道:“爸爸,双庙县来的我郑五叔在咱家屋里,快进去看看吧!”

“是吗!看来阿胡这次还可以,真的把你五叔接回家了。”汪会廷一边说话,一边紧走两步,朝向窗玻璃微笑着往屋里看去。他进屋后第一句话就是向对方抱歉,“不好意思呀,五弟,哥哥没能亲自去车站接你,你别有什么想法。”又认真地,“单位车刚刚开到勃利县城就接到了让我去总场开会的通知。——实在没办法,只好派我们单位阿胡同志去的车站。”又说,“看来呀,我们单位的这个阿胡同志还真行,能办点事情。——这不,顺利把你接回咱家了!”说完流露出既高兴又释然的神情……

没等汪会廷换掉外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妻子石欣芝听到丈夫的话,绷着脸抢白埋怨道:“老汪,你还好意思说呢!五弟是自己‘背包摞散’找到家的。——你说的那个阿胡是咋搞的?——你没有时间,他干啥去啦?!”

她的这一抢白,把正在兴头上的汪会廷弄糊涂了。他收去笑容,两眼直视着对方不解地问:“你说什么?我怎么听起来糊涂呢。”又转过问郑仁,“五弟,你嫂子刚才说的我怎么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啊,是这样——”郑仁把从勃利县客运站下车后找到他家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百思不解的姨兄叙述了一番。最后朝向对方安慰道:“我也是心急,没有久等。你派去的阿胡同志我们之间又不认识,所以就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什么‘小插曲’?”汪会廷更为不解地问道,“你说得具体一些。”

“好的。”郑仁首先瞥向石欣芝然后又将目光移向汪会廷,“我是自己找到家的,责任确实不在阿胡同志。”又解释道,“一是我们之间互不认识,二是我来这着急所以就忽忽找到家来。——这根本不算个问题。”……

郑仁正在向对方说明情况时,一个身高一米八十多的青年男子忽然急火火地闯进屋里。他看见汪会廷脸色阴沉着没打招呼,更没有象往常那样“让坐”,再看看屋里的陌生人看着自己,一下子找到了被冷淡的答案。于是,这名男子表情僵硬地在屋门右侧,心想,这可怎么向领导“交待”呢?他一边擦试眼镜,一边盘算着……

郑仁见状,知道此人肯定是派去接站的阿胡,于是微笑着眯缝着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主动上前同握手并且让坐:“辛苦你啦,阿胡同志!”

“不辛苦,不辛苦!”——你好!我叫阿胡。又紧紧摇着对方的手,“你就是郑仁吧?!”然后朝向汪会廷非常歉意地解释,“汪书记,您批评我吧。我在车站一直在等也没有接到只好赶回来向您汇报。”又坦诚地,“我没有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下次保证改!”然后胀红着脸转头朝向郑仁歉意的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有把你接到家来是我的失职,请你别有想法!”最后真诚地说,“来日方长啊!”

“‘有想法’?那怎么可能呢!阿胡同志,你没接到,这不怪你,是我来这心切。——再说了,我这不很好吗。”郑仁说着又朝向汪会廷,“哥哥,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嘛。”说着,端起两杯茶水分别放到了姨兄和阿胡身边,热情而亲和地请对方喝茶,又不失讽趣地说道,“我是不是赶上‘查地神’啦?!”

他的一句“查地神”话说得在场人无不开心地笑了,几双眼睛不约而同的集中在那张陌生的脸上……

汪会廷见阿胡一再向自己表示出真诚的歉意和作出的自我批评,再说新来的这个姨弟说话办事还停圆滑,他的“圆场”很快就打破了僵局和尴尬,脸上又重新露出笑容。他微眯着眼睛,嘴角稍稍地张开,态度平和地说:“阿胡同志,别走啦,一会儿就在这一起喝酒,给我陪陪客人。——这对你也算是一种‘惩罚’吧!”说完“嘿嘿”地乐了将目光移向郑仁。

石欣芝一看丈夫的脸上“由阴转晴”不禁笑盈盈地朝向郑仁和阿胡说道:“你们聊着,我去做饭,今几个好好喝两盅!”说完返身走进厨房……

伟兴农场党委书记汪会廷家今天的晚餐极不寻常。客厅里灯光刺目,正中间放置的“八仙桌”上摆满了荤素搭配得当的各种菜肴。什么鸡鱼肉蛋,山珍海味,蘑菇木耳,猴头蕨菜;什么各种水果罐头、肉类罐头,摞成“金字塔”形。

主人家的六口人,还有那个“知青”代表阿胡,七人陪着一个远道而来的郑仁。这“八仙桌”前围坐的“八仙”有说有笑,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作为客人的郑仁虽然酒不沾,烟不动,但在主人的“盛情”之下真的“难却”了,只好“客随主便”喽。他的第一口茅台酒入口几乎被“呛”了出来,眼泪溢出眼眶。

汪会廷和作陪的阿胡对视着,然后,他微笑着张开嘴朝向郑仁鼓励地说道:“五弟,没事。哥哥当年也不会喝酒,后来练习的多少也能喝个‘两八儿’的。——今天你来了,哥哥全家高兴,现在,我代表全家人先敬你一怀,也算是‘接风’吧!”说完,一口干了一小盅。他看到对方端着酒盅一仰脖也干了,便乐呵呵地朝向阿胡,“快给我五弟拿只烟,让他也吸上一只!——烟酒不分家嘛。”然后又动情地“逼着”对方把一只香烟“消灭”掉。

这时,“见缝插针”的阿胡没等女主人石欣芝说话,抢先拿起酒依次给主人和客人斟酒,并朝着郑仁嚷嚷开:“来!兄弟,举起杯。——我代表伟兴农场的所有‘知青’敬你一杯——干!”说着,两个酒盅相碰之后个个盅底朝上。

郑仁视线有些模糊不清,摘下眼镜擦拭一下眼睛之后,看着敦敦实实、满脸落腮胡须的阿胡又一次擦拭自己的近视镜片,口里还不停地儿“嘟噜”些令他不懂的话,而主人的一家却是“心领神会”。

“阿胡,你们俩已经敬了五弟,现在也该轮到我这个当嫂子的啦。”石欣芝那白晳的脸上因饮酒而绯红。她用两只手揉搓一下发烫的脸,然后给郑仁斟满酒,接着又将自己的酒盅斟满,右手举起酒盅,“来,五弟,举起杯,你初来乍到,嫂子敬你一杯!”说着一口喝光。当看见对方还在端着酒便命令似的说道,“喝下去!不许耍赖。——男子汉大丈夫,怕啥的!”……

汪会廷见妻子给郑仁敬酒时以“命令”口吻“强迫”对方不禁瞥向她:“还得说我们老石有办法。——真有你的!”又“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道,“你这个‘激将法’很管用,五弟不想喝都得喝下去。”说着又将目光转向郑仁,“哥哥没说错吧?”最后又一次瞥向妻子,“欣芝,你今天破破例,再敬五弟一杯,看看你的酒是不是‘海量’!”说完夹了一点菜放进口里……

散席之后,郑仁从石欣芝口里得知,原来喝酒时阿胡“嘟噜”的是向主人询问自己来这干什么,是串亲还是找工作,如果找工作就留下来,请主人想办法给安排个工作,将来就在伟兴扎根……

原来如此!这个满口操着江浙一带方言、土语的上海知青,其心地是那么的善良与坦荡!

为此,郑仁不无深深地感激着这位来自世界名城的中国上海知青阿胡同志,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把彼此之间的友谊牢固建立起来,为将来扎根伟兴高好人脉关系……

五湖四海蜂拥而至伟兴农场的知青们,听说他们的党委书记家来了一个老家的亲属都想争着看个“稀罕”。于是乎,每天总会有些知青找点什么“由头”到汪会廷家进行“火力侦查”。可谓“物以稀为贵!久而久之,这个“稀罕之物”也就不再“稀罕”,不足为奇啦。……

汪会廷终日忙于自己工作,总是早出晚归,既使偶然在家也是手不离书,一页一页地默读着。郑仁几次想要开口询问一下自己的工作安排进展情况,都被姨兄那“旁若无人”的神态给“挡”了回去。因此,他只能急在心里,笑在脸上,耐心地等待着姨兄的尊口张开……

忽然有一天,汪会廷高兴地叫过郑仁:“五弟,这些天着急了吧?听你嫂子说,你的饭量不如乍来那几天吃的多,上火了吧?——现在告诉你,明天就去煤矿报到。——我早就同明矿长说好啦。今天他打电话特意告诉我,让你明天去报到。”又笑笑,“五弟,到那好好干,领导咋安排咱们就咋干,青年人要勇于吃苦,锻炼锻炼将来有好处!”

郑仁激动地不住点头,朝向对方保证:“放心,哥哥,我一定干好,决不会给你脸上抹黑的!”内心里充满对姨嫂石欣芝的无限感激。

“好哇。”汪会廷接着又说“你看我们伟兴这些知青都来自北京、上海、苏杭二州。他们刚来时,干起活‘架手架脚’的,还有的娇生惯养,五谷不分,干活累点儿哭哭啼啼。现在好啦,他们各个都顶一个儿,干啥都行。”最后,语重心长地,“这些小青年响应国家号召,纷纷远离父母,建设祖国边疆,扎根北大荒,其建功立业精神实在可嘉啊!”

“如果没有这场旷日持久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们绝不会自愿——”说到这儿,郑仁突然瞥见汪会廷一个冷丁“斜视”的眼神儿有些异常,于是,只能把要说出“赌输青春赌婚姻;赌输婚烟赌子孙;赌输子孙赌人生”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明矿长的办公室面积不大,至多也就是三十平米左右。陈设非常简陋:一张退色的木制办公桌,老红色油漆的桌面上坑坑点点,如同一个长满“麻子”的人脸一样;四条桌腿儿的油漆也早已脱皮,斑斑驳驳。尽管与办公桌颜色相同的那把木椅也已经 “老掉牙”,坐上去不时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但他却照样在此办公。毋庸质疑,这套办公“设备”一准是历尽了漫长的苍桑岁月!

摆放在办公桌对面的一个木凳更是卯榫分离,其中的一条凳腿儿还用木条和铁钉打了“补丁”,看上去大有随时“趴架”之嫌!这些“古董们”,使人不难看出它们的主人该是个怎样的正直、俭朴之人!……

郑仁被明矿长热情接待后,端坐在那个随时“趴架”的木凳上,静候分工。

“小郑,汪书记既是我的老领导、老同志,又是当年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在朝鲜战场上痛打美国佬时我们俩就是一个班。——一个班啊!当年,我们血气方刚,出生入死,视死如归,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他捻上一根纸烟点着吸了一口,“朝鲜战争结束后,我们俩又是一天回到祖国,后来又是一起来到农垦兵团建设边疆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到现在,我们俩好在没有受到红卫兵的批斗。——还算是幸运的。”说到这里,他情绪平静下来,“我和老汪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现在不图别的,就图个没有‘闪失’,把工作干好,对得起党、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也就知足啦。”

“您说的是啊!明矿长,既然我姨哥同您是老战友,我作为他的弟弟来到矿上也应该干好工作,不会给您和他‘丢脸’的。”郑仁诚恳地向对方保证。

“好!我就愿意听这话。”他高兴地朝向对方,“青年人要有朝气才好,没有朝气是干不好任何事情的。”又关爱地,“井下工作辛苦,甚至存在危险,所以我不让你下井,时先到井上煤场那边“蹬钩”卸煤,炼锻炼,适应适应。”最后,望着对方又亲切地,“我准备过些天让你到木工组去,尽量掌握修理圆锯技术,将来能有一技之长……”他那青瘦的瓜籽脸微微发黄,短而粗的胡须布满了薄薄的上下唇周围,细而长的“豆角眼睛”坦露出亲和的目光……

“谢谢您的关照。”郑仁又一次真诚地朝向对方倾吐,“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做的。——您放心吧,矿长!”……

农垦三十二兵团伟兴农场第八连队煤矿,座落在连绵起伏、丘陵环抱的开阔山坳里,位于伟兴农场场部东南约二十华里。

这里生长着各种繁茂、挺拔、翠绿欲滴的针叶林和阔叶林。如松、柏、杨、柳、桦、榆等树木。矮小丛生的灌木和没腰的绿草一旦人们进去很难拔腿,如老藤缠绕一般。

方圆几十公顷的八连煤矿,在这绿野的围拢之中日夜不息地流淌着“乌金”,源源不断地运往周边各地,为最大限度缓解当地能原紧缺,促进和保护丘陵林木覆盖率和生态平衡做出了莫大贡献。……

矿山里机声隆隆,电锯丁丁,人声噪杂,汽车笛鸣……

郑仁按着明矿长的吩咐来到了卸煤场“蹬勾”。宛若小山一样的煤堆顶端,两条并行的轨道平直地、稳固地、静静地仰卧着,甚是惊人,无比壮观。——可谓“天堑变通途”!

绞车机房里轰鸣声振聋发聩。只有二十岁的女绞车工小杜青春飘逸,气度不凡。尤其是她那娴熟的操作技术,和沉稳、端庄、不苟言笑的神情令青春躁动期的帅哥们光顾不断。每每这时,她都会先是微微一笑,然后亲和的、得体的朝着对方打声招呼:“您好!”说完,依旧全神贯注地望着对着机房井口的瞭望口,专心致致地忙于自己的工作……

的确,小杜的工作非同一般,必须高度集中,心无二用。倘若稍一疏忽就会酿成大错。对井下,轻则车与车“上摞”,翻车;重则挤伤、撞伤、碾伤,甚至是酿成人命事故。而一旦绞车房房倒屋塌,又将危及自身性命,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一发千钧”!因为——

绞车机房里安放着一个大而圆的绞盘。这个绞盘牢牢地连接一根既粗又长的钢丝绳,而钢丝绳的另一端又死死地挂住数个铁煤车。坐在机房里的小杜不断地用手前后搬动着控制绞盘的操作杆,一次次地从深长的井下缓慢地把装满“乌金”的“列车”绞出井口,送到卸煤场;然后再把空空如也的“列车”放回井下,片刻之间重新载煤上来……

一伙伙“蹬勾”的男女“搭档”,将送到煤场的煤车推向道轨尽头。之后,两侧用脚一踩“挂钩”,满满一车原煤迅猛地飞落下去,“腾”地溅起不小的烟尘……

郑仁的“搭档”是个女知青。她干起活来从不含糊,肯出力,不嫌脏。尽管来自大城里,却不象有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拈轻怕重。她的一举一动,郑仁看在眼里,“服”在心头。他想,自己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女孩子?于是,他推车时卖力气,卸车时抢先蹬勾,继而又急急忙忙挂上勾子……

他的这一系列“程式化”动作被女“搭档”看在眼里,不服地想:他这样豁出去傻干,可能是在同自己“较劲”。于是,她忙完之后,昂着头朝向郑仁笑眯眯地:“唉!看来咱俩分到一伙是‘硬碰硬’呀。你不服我,那我还不服你呢!”稍停,又说,“你家在哪?是谁给你安排到这的?有亲属?——不然是不会叫你到这的。”思索半晌,又不无自信地追问对方,“你这里肯定有什么亲属。——你这的亲属姓啥、叫啥,——干啥的?”

郑仁红着脸朝向对方诡秘地一笑说:“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你认为我有必要回答吗?”

“怎么没必要?!——‘关心’同志呗!”

郑仁除了汪会廷这层关系没说之外其余的合盘托出。最后,他朝向对方“搭档”:“我倒想要请教一下,你的姓氏名谁?家住何方?为什么干起活来这么轻松愉快?难道你真的不累?”

“小女姓庞名瑛,家住首都北京。明知干活是苦,只是为了逞能。男女‘搭配’不累,今朝‘阳衰阴盛’!”话音末落,便“咯咯咯”地大笑着。她那被阳光晒黑的鸭蛋形脸上几颗小痣清晰可见;一副大大的墨镜不仅遮住双眸还几乎挡住了半张笑脸,令人难识她的“庐山真目面”……

中午煤矿职工食堂的打饭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职工们提着饭盒静静地往前挪着。打完饭,有的就地找个空位坐下吃着;有的一手端着菜,一手用筷子串着几个馒头转身离去,回到寝室用餐。郑仁虽然排在队后,却一点不急,耐心地往前挪着步子。

而从外面进来的“搭档”庞瑛却不“安分”,不但不排队还要窜到前头“夹楔”。她掏出饭票后将胳膊长长地伸进打饭窗口,笑嘻嘻地嚷道:“六个馒头、两份豆角儿。”

厨房的师傅们瞥了一下外面排队的工人后,没分说赶紧满足了她的“要求”,然后依旧忙着挨个儿收票儿、打饭、打菜……

庞瑛一面笑呵呵地赶忙向厨房师傅礼貌地点了点头,一面顺便捡了两个空位坐下。她摘下墨镜之后朝向郑仁投去一个“飞眼”,且伸出右手四指不停地来回向对方“勾动”着:“唉!——过来。”

郑仁先没反映,定了定神知道是在叫自己,于是瞥了一下排队打饭的职工,向对方作出了一个摇头的否定姿式,小声地说道:“你吃吧,我这排着呢。”

庞瑛看着郑仁在向自己摇头,又说不来,忽地站起身走到对方眼前,扯住胳膊:“过来呀!——真是的。你没看到——,我已经带出来你那份儿!”

郑仁胀红着脸,左瞧瞧右看看,只好随着她坐下来,然后将手里的饭票顺势递了过去。

庞瑛把饭票推给郑仁之后白了一眼,大大咧咧地说道:“少来这套!”说完,一边用筷子夹个馒头放在对方碗里,一边乐呵呵地说,‘搭档’,我现在帮你‘溜须’,干活时你帮我多干点儿不就扯平了吗?!”说着,夹起一“柱”豆角放在对方碗里,“这豆角好吃,咱俩把它们全部‘消灭’!”然后又夹了两个豆角送进自己口里嚼着,两眼不住地朝向对方微笑着……

而此时的郑仁仍是胀红着脸,低着头嚼着馒头、吃着菜,很少同对方搭腔。忽然,他记起来时自己在火车上做的那个梦,不知不觉地同眼前的庞瑛联系起来。心想,火车上的“怪梦”难道是什么在人“点化”自己,不然怎么这么巧?这个庞瑛的一举一动又那么象梦里的那个异性女孩儿……。他越“联系”越觉得梦的蹊跷,和那个“准”!于是,朝向对方真诚地笑笑:“谢谢你!下次我买,咱俩吃!”说完,他将头抬起瞥向左右之后,移向眼前对坐的庞瑛认真地端祥起来: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杏核眼含情脉脉,楚楚动人;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鼻翼适中,不见一点点“露孔”;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洁白的牙齿平整而均匀,不尽如意的是,说话时上唇微微向前,口形类似“雷公嘴”……

庞瑛见郑仁“走神儿”“噗嗤”地乐啦:“注意点儿,精神别‘溜号儿’让人见笑!”说完,瞥下左右,眼睛又一次盯着对方悄声地:“我家条件比你好些。”然后又用筷子指了指馒头和豆角,“多吃,别‘留量’。——饥肠辘辘干不动活。你看我,对自己从来就不‘客气’!”说完,夹了一柱菜大口大口地吃着、嚼着、咽着……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郑仁对于庞瑛的家庭情况及她本人性格特征知道和了解一些:父母是高干,据说父亲是驻外某使馆大使,妈妈也是个副厅级干部,弟弟读书,只有她来到这里。此人是天生的“乐天派”,心底无愁、无忧、无虑,为人大度,且又乐于助人。

的确,庞瑛每天上下班或矿里放映露天电影时都要招呼上郑仁,俩人结伴而行。时间久啦,一向腼腆、“正统”的郑仁也就不知不觉地“顺其自然”、习以为常了,渐渐地打开了自己与异性之间沟通和交往的屏障……

于是,他趁热打铁,壮着胆子找到庞瑛把一直困扰和折磨自己几年的“心病”一五一十地向她“交底”。他的申明大义之举深深地打动了对方,致使其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

庞瑛决定利用家长的特殊身份将一份社会责任担起,为依法维护已故霍东民合法权益尽自己一份力。她看过对方交给自己的霍东民《我的不是交待的交待,不是罪行的罪行》万言控诉书原件和为其整理的申诉材料,心里难以平静,泪水不禁洒落衣衫。半晌,长长地打了一个唉声,缓缓说道:“好吧。我一定将这些材料寄给我爸爸。”

郑仁听后心里很激动,深深地感激对方:“不仅如此,你还应当写封信深求你爸,请老人家无论如何也要帮办一下。”稍停又说,“不然,霍东民的儿子长大以后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也一定会要受到牵连的。——那后果将会更为严重啊!”

“这一点我清楚,你不必过多考虑和担心。”庞瑛又朝向对方,“你别看我整天嘻嘻哈哈的,办起‘正事’丝毫不含糊,一定要我爸爸帮助想办法把这些书面材料呈送给国家具体办案机关。”说完,又一次真诚地告诉,“这件事你不能过于着急,我想迟早有一天会得到公正处理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顾一切向各级有关部门投寄他的申诉材料,虽然至今仍无任何回音,但我始终坚信:我们国家的法律是公正无私的,是维护公民合法权益的。——只是个时间迟早问题。”郑仁说完,将自信的目光又一次朝向对方。

而此时的庞瑛与郑仁的所思所想恰恰一致无异,她那噙着泪水的眼睛透过镜片又一次落在了对方的脸上。顿时,两个异性四目相视,久久不移,那相互信任与鼓励的眼神儿不难透射出双方之间已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三个月后,郑仁被分配到木工组上班。

庞瑛对于自己的知心“搭档”离开心里一时无法释然。曾经冒昧地跑到矿长办公室纠缠明矿长,要求把郑仁继续留在卸煤场“蹬钩”,但始终无济于事,只好勉强作罢。然而,她仍然时不时地悄悄来到木工组找对方。而郑仁对于蹬钩工作的那段时间也深深地记在心里,难以释怀。……

一天午后,明矿长打发人来到木工组通知午后给郑仁放假,说姨哥让他回家吃饭。

郑仁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不仅异常高兴而且非常感激。他默默地想:回去之后,姨哥一定会要了解一下这几个月的工作情况,自己应该如实汇报,反正是没有给他抹黑。于是,简单地换了衣服便乘车回到汪会廷家。

汪会廷家的这顿晚饭绝不亚于郑仁刚来那天丰盛。主人全家,还有那个知青代表阿胡围坐桌旁。席间,姨哥笑眯眯地看着郑仁:“五弟,我给明矿长打去电话给你请半天假回家吃顿饭,‘犒劳犒劳’你。——我经常询问过你的工作情况,他告诉我说,你干得很好,表现不错。”又眼望着阿胡和石欣芝,“五弟还真行,挺能吃苦的。——能吃苦就好哇。”又转回朝向郑仁,“好好干,将来就在伟兴‘安营扎寨’,成家立业!”说着端起酒盅,“来,五弟,哥哥敬你一杯。——干!”他一口喝光。郑仁几乎同时也喝了下去。

阿胡拿起桌上的中华牌香烟,抽出两只,一只递给郑仁,另一只叼在自己嘴里,点着后美美地吸一口,往上扶了一下眼镜对郑仁笑呵呵的大声地说:“来,兄弟,今天哥们儿也同样象汪书记敬你一杯,干!”

这时,还是石欣芝说出了一个令郑仁一时脸红的话题:“五弟,你哥给你请假,让你回咱家,一是给你改善一下伙食,二是想了解一下你和知青庞瑛的事。”说完,她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一直看着对方,“别害羞,都是家里人,阿胡也不是外人。——说说吧。”

听了对方的问话,郑仁不由得“腾”地脸红,感觉热得很。他吸了一口烟,半晌才“轻描淡写”地告诉对方:“嫂子,我同庞瑛只是一伙蹬钩卸煤,根本就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回事。只是——”他一时语塞,半晌说道,“庞瑛的性格开朗,豁达大度,有时她拽着我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看看电影,别的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石欣芝听后,放下筷子,向郑仁解释:“五弟,别多想。嫂子的意思是同你哥一致的。如果庞瑛对你有‘意思’,那咱们就好好同人家处。”稍停,又笑嘻嘻地朝向对方,“那可是首都的‘知青’啊!”

汪会廷接着妻子的话茬对郑仁说:“庞瑛这个小黑姑娘‘鬼精鬼灵’的,一天大大咧咧,心直口快,一切‘无所谓’。”他挟了点菜放在对方碗里,“五弟,你了解庞瑛的家庭背景吗?”

坐在椅子上正在仰脸朝天的阿胡忽然端坐起来清了清嗓子,对郑仁笑笑:“哥们儿,庞瑛那人咋样?你知道她‘老子’干啥的吗?——哥们儿透露给你吧。——她的‘老子’是个驻外大使呀。——至于庞瑛这个人咋样,不用我说,你可能这几个月已经比我还清楚。”笑笑之后,又认真地,“你一定要把这个‘堡垒’攻破,拿下‘山头’,‘凯旋而归’!”然后给对方倒满酒,接着又把自己的酒盅倒满,端起来动情而又不失幽默地,“来!哥们儿,为了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就交上‘桃花运’,把我们首都小知青‘俘虏’了,干杯!”“嘭”的一声脆响,俩人一饮而尽。之后,阿胡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式,仰脸望着棚顶,自言自语地吟诵着一首不知哪来的诗——

……我不知道怎么爱上了他(她)。

当他(她)被通红的炉火所照亮,

在一千八百度高温旁边,

我的眼睛就一刻也离不开他(她)……。

最后,他缓缓站起来,向头上伸出两臂,抻抻懒腰,似醉非醉地嚷嚷着:“海内存之已,天涯若比邻。……”

当晚,处于半醉状态的郑仁一头扎在床上,伴着无尽的甜美与追求慢慢地睡去……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他才沉沉地醒来。洗过脸,刷完牙,同主人礼貌地打过招呼后推门朝外走去。尽管兄嫂俩人一再劝阻和挽留吃过早饭再走,仍被婉言谢绝,乘早班车返回煤矿。

电锯的“丁丁”声,弥漫在八连煤矿上空。这声音不仅不使他感到烦感,反倒象一支清脆的、迷人的、无与伦比的歌儿,给他以振奋,给他以追求,给他以希望,令他无限憧憬着自己的美好未来。尽管这美好的未来对他可能是虚无缥缈的,但依旧把它当作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生活原素、节奏和浪花……

他从伟兴农场回到煤矿后就直扑自己工作岗位。虽然天气已经变冷,可他的工作热情高涨。早晨上班签到后就锤不离手地修理着锯片……

老工人周师傅见他没有迟到,高兴地说:“小郑呀,你真行,工作热情很高,很值得咱们组的工人学习。”又微微地一笑,“汪书记家莫非叫你回去看对象?”

“怎么会呢。”郑仁看着对方依旧“平”着锯片,不断地转着平放的锯片,用小铁锤在铁砧上面反复地敲击着,还要时不时地拿起钢尺找找“瓮度”;最后,将锯片垂直立在地面,用手指在上面的锯齿处里外连续轻轻的晃动,待锯片不时地发出轻微的颤动和细小的“嗡嗡”声才满意地放下工具,抬头望向四野……

远处的罗师傅一伙抬杠的朝工木组缓缓走来,他们俩人一副木工,两副掐钩一前一后,四个人抬着一颗六米长、十六公分粗的硬杂木一步步往木工组走着,口里不断地喊着悦耳动听的劳动“号子”。

郑仁被那动人的场景吸引住,不时地看着他们。突然,木工组这边“妈呀”一声惊叫令他本能的收回视线,立刻朝向眼前看去,只见木工组工人小孙的右手紧紧攒住左手食指和中指,随即往外拽左手手套,当他把白手套拽下来的一瞬,两节手指却留在了手套里,鲜红鲜红的血不停地从手套渗出……

周师傅看到小孙出事赶紧放下手中的活把电闸关闭。伤者痛苦地痉挛着,在场的几人一时急得团团乱转,不知所措。这时,抬杠的罗师傅他们几人已经来到出事地点急忙地放下木头,凑到异常痛苦的小孙跟前。经验丰富的他没分说顺手从地面捡起一截铁丝儿将小孙的两个断指分别勒紧止血,然后领着他迅速赶到煤矿职工医院。

医生查过小孙的创口无奈地说:“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啦。”他最后告诉对方,“要想手指重新接上,只有一个办法,将断指用空暖瓶装好,立即去往鸡西煤矿职工医院做再植手术”。

听到医生的最末一句,在场的工人纷纷议论,要求小孙和周师傅一同去找矿领导研究治疗方案。明矿长清楚小孙那两个被锯掉的手指已经混在木屑里被清理掉时,面部抽搐,半晌不语。

因公断指的小孙表情难看,痛苦异常。周师傅默默地望着明矿长一声不吭。而明矿长扫视了一下小孙和在场的其他工人之后,不无遗憾地告诉:“结论只有一个——马上缝合,用药!——再植手术已经为时晚点。”……

一个月后,小孙重新来到木工组上班。本组工人关切地问这问那,而他的精神状态不振,无精打采地作了些简单的应付,依然沉浸在惊恐、忧怨之中。郑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而一时又无计可施。

周师傅凑到小孙跟前,关切而喃喃地对他说:“小孙,你的伤手还没太好,先别上锯,就在这块干点零活,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谢谢师傅。”小孙长出一口气,忧伤地说,“自从手指锯掉之后,听到电锯声就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总是不知不觉的难受、发怵。”

“我说小孙,矿里给你报销药费了吗?”刚刚抬回圆头的罗师傅放下肩上的抬杠,抹了一把汗水之后疑惑地问道,“这个半月工资给发了吗?——你工作时间发生事故属于工伤,矿里应该给个说法呀。”说完象没事似的,拿起抬扛同其他三位工友走啦。他一边着走一边哼着禁唱歌曲“久久艳阳天……”

歇气的时候,周师傅坐下来一边捻着纸烟,一边朝问郑仁:“小郑,小孙的伤是属于工伤吧?——属于工伤,矿上就得给他报销药费和误工补工费吧?”

“是工伤,药费和误工费等相关费用矿里都应该负责。”又认真地,“小孙应该找矿领导或工会领导谈,申请进行伤残鉴定。因为他的左手功能以后必然要受到一定限制。”郑仁说完仍旧翻看着一本《汉语语法》。

“郑哥,我没有文化,不会写字,你帮我写写行不?”小孙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对方,“我家是农村的,生活困难。——再说我还没有成家,将来咋办啊?!”说完,他陷入迷惘之中,样子十分痛苦……

郑仁左思右想,最后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对方:“可以。”稍停又说,“今晚下班后,你到我寝室里,你说我记,然后再进行整理。”最后为难地说道,“给你写,恐怕矿领导知道后对我产生想法。”说完,他仍然疑虑着关于给对方写材料可能会存在干群之间关系紧张,尤其是明矿长对自己的看法问题。因为,他清楚自己目前还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临时工。也就是说,他是靠姨兄的关系才被安排进矿的,自己工作的命运就决定在姨兄和明矿长手里!他思来想去有些担忧,甚至有些后悔,不该答应小孙。而他最终认为,既然已经答应对方就要言必行行必果……

一个星期后,煤矿工会负责同志阅完小孙的详细书面材料后,把他的工伤问题反映到上级有关劳动仲裁部门。不久,矿领导按照国家有关法律和相关政策规定,使得小孙这一工伤问题画上圆满的句号。

小孙的伤残妥善处理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矿山引起了轩然大波。以往矿里出现的几起工伤事故当事人或家属纷纷站出来依法维权。他们有的找到矿长,有的找到矿工会,还有的准备越级上访讨说法……

一时间,矿办里嚷嚷吵吵,正常工作秩序打乱,人们的议论话题只有两个字——维权。随着维权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郑仁这个始作俑者也渐渐浮出水面……

木工组机台上依然“丁丁”作响,一派繁忙景象。周师傅带领的十个“兵”,各司其职,业务精熟。圆锯上面放着一棵长度六米、直径四十公分的桦木在上锯周师傅的两手不断向前推动下,锯齿“咬过”之处高高飞扬的木屑和树浆,被锯片上边悬挂的“挡屑板”迅猛弹回,弄得他满脸、满身,就连“风镜”镜片都被搞得模糊不清……

郑仁“平”完锯片后主动到工作台前帮忙。他忙这忙那,偶而也在上锯和下锯干上一会儿过把瘾。他工作时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绝不浪费一点点木材,深知国家林木资源紧缺,甚至近乎枯竭状态。既使是个木楔材料也绝不会扔掉,力争做到物尽其用,变废为宝。他想,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履职尽责,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矿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时,庞瑛与几个男女知青悄悄来到木工组,相互之间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而且,她还不时地伸出手来指指点点……

正在忙于工作的郑仁猛然发现这些知青站在附近,便很有礼貌地向他们送去微笑。并朝向庞瑛问道:“工作时间来这儿干嘛?是井下出故障运不出煤,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庞瑛笑嘻嘻地朗声朝向对方:“他们来这是想认识认识你。——听说你成了木工组的‘名人’。”又赞许地,“你的一个‘大作’就把咱们矿领导搞得六神无主,焦头烂额。”又真诚地,“说句心里话,是你通过小孙的问题给职工们上了一堂法律意识课。我们知青听到这件事情之后都为小孙高兴,也为有你这样的工友自豪!——这不,他们几人非要让我领来见识见识你这个‘维权义士’。”

她的一席话说得郑仁顿时脸热心跳,不知不觉地低下了头。矛盾的心理又一次在大脑的潜意识里作祟,隐隐约约地把维权一事同明矿长和姨兄又一次联系在一起,一时感到有些不安,自知“水已泼出落地,实在无法收起”;孰料后果怎样,亡羊补牢晚矣!虽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而今自己却是“轻举妄动”,引火烧身啊。他于是思考着可能会发生对自己工作极其不利的一些问题……

站在一旁的庞瑛见对方这种状态,心里纳闷儿:他这是怎么啦,难道我们几个人来这他不欢迎?如果是真的,那我们可是“老毛子投标枪——发洋箭(贱)”!还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令他如此沮丧、狼狈,精神不振?一时把她弄得“如堕五里雾中”。半晌,定过神朝向对方:“‘搭档’,你怎么啦?为什么不搭腔?——身体不舒服?”说完两眼仍是盯着对方。

郑仁被庞瑛的问话打断了思路,定神后佯装一笑说道:“只是——”他突然收回了后边想要说出的话。

“只是什么?——说呀?让人着急!”

“根本就没有什么。”他紧量地掩饰着自己惶恐不安的情绪,“只是常常夜间睡眠不好。白天总是发困,注意力不集中。”又坦诚地补充:“你们来,我当然高兴。虽然这几位知青我不认识,但必竟同在一个矿上工作。——再说啦,又是你领来的同事,我能不高兴吗?!”他努力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包括庞瑛在内,他们哪里“诊”得出他的“心病”所在!……

一天傍晚,庞瑛悄悄地来到男寝室,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看见郑仁正在看书,有时还要记上几笔。她于是轻轻地凑到眼前一声不响地站着不动。

郑仁忽然抬头一看,马上放下书和笔惊讶地问:“这么晚来有事吗?”

“没有事就不许来吗?”庞瑛似笑非笑地答非所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我是说,你应该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郑仁一边认真解释一边仔细看着对方。

“他们都干啥去啦?——上夜班?”庞瑛一边询问着,一边扫视着寝室里的一切。

“你说的对。他们确实是夜班。——所以,我在这学习一会儿。”郑仁向上推了一下眼镜,微笑着看着对方。

庞瑛忽然换个话题:“我家来电话告诉我准备一下功课,让我考大学,将来——”她停住话茬,看着对方,“我妈妈说我一旦考上大学,将来就能有更多、更理想的就业机会。你看呢?”

“老人的考虑是正确的。”

“可我觉得在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相对艰苦一些。不过我早已经习惯啦。”

“能上大学,必竟是一件大事,甚至可以影响和改变人的一生。所以,我认为你应该相信老人的话,抓紧时间复习功课,争取如愿以偿!”郑仁平静而真诚地朝向对方。

“那好,听你的!”庞瑛精神为之一振,“那你也可以复习一下功课,抓紧准备应考!”

“我的数理化和外语都不好,考大学的念头早就打消啦,只能听天由命,‘盲人瞎马’。”他虽然嘴上淡淡地说着,心里却是翻腾着,决心扎扎实实地努力学习,为将来储备知识,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决不做庸庸碌碌,不求进取的懦夫!

庞瑛虽然听他一番自暴自弃的话,但她的内心早已猜透了眼前这个大自己两岁的农村青年心里在想些什么。于是也有意无意地避开考学话题,岔到了小孙的伤残处理问题上:“‘搭档’,你一个农村青年确实了不起。别看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知青真正赶上你文笔的到现在我还真的没发现。——你的两页‘纸’就把这些伤残工人的问题解决了,我们这些知青和工友们哪一个不佩服你!——这是真的。”

“庞瑛,”郑仁又不无紧张地询问:“你听谁说是我给小孙写的材料?”

“你这人真怪,做事不留名。为什么?”她疑惑的眼神一直期待着对方的答案。

“是领导同你说的,还是从工友嘴里听到的?”又惶惶不安地,“不然你怎么会说出这些‘不靠谱’的话?——庞瑛,这可不是随便说的。”

“什么随便不随便的!反正小孙的材料就是出自你的笔下。——那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事实?你写的、做的都是好事,也不是‘反标’、‘毒草’,有谁敢把你怎样?——真是的,莫名其妙!”稍停,又疑惑地朝向对方,“你既然怕事,那为什么上次还一再叫我把那位霍医生的冤案材料和你为他写的控诉材料让我爸爸帮忙,难道你就不怕打击、报复?难道他的案子不比小孙的事情大?——真是令人费解!”最后质疑的眼神朝向对方,“我现在都在怀疑你究竟是个名符其实的‘维权义士’,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假善人!”

郑仁一听,认为对方说的话虽然尖刻,甚至有些噎人,但是不无道理,于是稍稍镇定地:“的确,小孙的材料确实出自我手。正如你所说的,既然这样,为什么我还要予以极力否认呢?”又实事求是地,“我是一个临时工,不象你们这些知青,一旦矿领导对我产生看法,形成印象,那我就只能被辞退,‘相后转’,回家爬垅沟去。”又喃喃地,“虽然这里的工作环境、工作性质并非我所想要得到的,但至少也比我们那里的条件好得多。——小孙的事如果矿长清楚是我所为,我想,他一定会要对我产生不良印象。要说辞退我,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办到。到那时——,我又能怎样呢?只能是‘磨道驴——听喝’。——我说的不是吗?”

庞瑛听后,理解而慰抚地:“噢,原来如此!”又鼓励地,“事情已经出现了,担心和害怕是没有必要的,后悔药买不着,只能直面应对,据理抗争。古人说得好,‘亡羊补牢’呗。再说,明矿长的为人特别正直。我想是不会的。”她不无肯定地朝向对方,“你的苦衷我清楚。但是,我们既然做出的事情就不应该后悔。况且,你所做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阳光之事,而是光明磊落的维权义举,有什么可惧怕的。又有谁敢把你怎样?!”

听了对方的话之后,郑仁终于振作精神,鼓起勇气,朝向对方说道:“是你给我‘洗脑’,上了一堂必要的政治课。”又说,“你讲的正确,如果我怕这怕那,霍东民的冤案就没有出头之日,所以我还是应该向你学习!”

庞瑛不解问:“向我学习?——学习什么呀?”

“我怎么不该向你学习?——你同霍东民一案连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可你却能够打通‘关节’,争取早日平反。——这不是替人维权是什么?”

庞瑛笑着朝向对方:“我那不是看你吗!”

“既然看我?那好,就请你‘看到底’,把霍东民的案子求你爸爸帮助彻底平反!”

庞瑛听后笑嘻嘻地夺过对方手上的钢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四个大字:美的你吧。然后,放下笔大声说:“放心吧,一定办到!”说完转身跑出寝室。

郑仁看着庞瑛离去的背影想说什么又一时语塞,心中不免荡起难以说清的波澜,以至于脸热发烫。于是,用笔将对方刚才写的“美的你吧”四个大字圈上之后,又把说过的“一定办到”四个字记在同一页纸上,然后陷入沉思之中……

厚厚的冰霜覆盖着木工组工作台,周师傅拿起笤帚反复清理着。其他工人有的清理地面,有的归拢现场杂物,有的给电机轮带抹油。郑仁放平铁砧,把圆锯平放,然后,用电钻在顺着撕开的锯齿两公分处打出个小洞儿避免锯片继续撕大,确保人身安全。

工人们尽管带着白线手套,两只手仍被冻得僵硬。小孙的伤手上带着一个厚厚的毛皮手套仍然被冻得龇牙咧嘴,且两脚不停地“倒换”着跺着地面。

明矿长头带安全帽,身着工作服,手带一副白线手套,脚蹬一副没膝水靴,一盏矿灯牢牢地固定在安全帽上,宽宽的安全带紧紧地裹着电瓶。他笑盈盈地走到小孙面前,十分关切地问:“这只伤手现在感觉怎样?疼吗?”

“还好。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谢谢矿长。”小孙感激地望着对方。

明矿长转过身对周师傅说:“小孙的手现在没有完全好,天气又冷,他能干点啥就干点啥,你应该多照顾点他。——大家也会体谅的。”又转对在场工人,“我们是不是都应该体谅他,对吧?”

“对!”

“我们宁可多干点儿!”

“谁摊上了也够受!”

“就是吗!”

“矿长,我们这个组的工人都没说的。你听见了吧?——这就是他们的心里话啊。”周师傅看着明矿长动情地又说,“人心是肉长的。小孙现在都这样啦,我们的心里也不好受哇!”

明矿长连连点头,然后又看看郑仁,跨前一步说道:“你代小孙写的申请材料很好。不然光靠他本人伤残问题也不会这么快顺利解决。”又说,“我虽然是一矿之长,但类似小孙问题的处理还从来没有真正提高到法律的维权意识上,光考虑到就事论事。——看来不行啊。我的思想右倾呀,法律观念淡簿啊!”他拍拍对方肩膀,“别看你是个农村青年,这的临时工,可你确实是个有思想,有追求,有水平的当代农村青年。咱们这儿的知青如果都能象你一样具有主人翁精神,爱矿如家,心系他人冷暖,那该有多好哇!”最后,深情而释然地,“这下好啦,咱们矿山发生的几起伤残事故都已圆满的得到解决,我这个急性子也能吃得香、睡得踏实啦……”

郑仁听了明矿长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语心里顿时热乎乎的,一颗悬着的心马上落下来。疑惑而激动地朝向对方:“您不责怨我,矿长?”

“我为什么要‘责怨’你?理由是什么?矿里的工人伤残了,哪个领导不难过!——小郑呀,你是有顾虑呀,换句话说,你虽然来矿山这么长时间,对我明礼的为人还是不了解呀。”接着动情地,“当年在战场上我是别人的兵,前线的各级首长们爱兵如子啊。而今地方组织派我到这任一矿之长,工人又都是我的兵。——小郑,你来说说,我明礼该不该尽全力护着大家?嗯?——再说,只有象你这样富有朝气、法律意识强烈的青年人,才能大大推进我们国家法治建设的进程。——难道不对吗?!”

郑仁全身血液沸腾,红着脸,心想,自己的想入非非对明矿长是一种人格玷污,真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啊。于是,他有些难为情的朝向对方:“矿长,您放心,我在咱们这虽然是个临时工,但我一定恪尽职守,服从领导,团结工友,把咱们八连煤矿建设得更好!”

“对!就应该这样讲,这样做。”临走时,明矿长向周师傅给郑仁请了一会儿假,并派一名工人到配电房给对方领回一盏矿灯。

郑仁高兴地带上安全帽,头顶矿灯,系上安全带,“全副武装”,挺直身躯,兴冲冲地跟着明矿长朝向井下走去。……

漫长的井下,由浅渐深,又由深而长地逐渐向上,变窄,里面七拐八拐,纵横交错。主巷道两侧均为距离等同、瓦数不大的灯泡,光线虽然不太明亮,昏黄之中却也辨明一切。两条长长的道轨一直延伸下去。一条粗长的钢丝绞索将十来台装满原煤的铁煤车缓缓送到井上的卸煤场,然后再按原路放回。通风设备齐全,瓦斯始终控制在最低指数。巷道里浸出涓涓的、清灵灵的水滴交汇在低洼处,被一直通向地面的“白龙”排出井外……

掌子面作业工人一边向前掘进,一边随时立上顶木、夹上木楔,钉上八锔,安全可靠,不留隐患。唯一的问题是井下无论是掘进工、回采工,还是装车工、机修工等将无一例外地倍受无时无处不见的粉尘侵害……

因为是第一次下井,郑仁对井下既感到担心、恐惧又感到新奇、陌生。他只能一步一趋地跟在明矿长身后,两眼不错神儿地看这看那,心里也在逐一地记着所看到的一切……

井下“回采”工人看见明矿长身后的陌生青年不无好奇,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用疑惑的目光扫视着。其中的一个知青工人朝向明礼:“矿长,您身后跟着的这位是干什么的?我们怎么都不认识呢?”

明礼眯起眼睛看着对方,然后指了指郑仁:“他是咱们木工组的小郑,叫郑仁。”又转过身对郑仁说道,“小郑,这是知青里的佼佼者。姓侯名志,人送雅号‘猴子’。”

“猴子”伸出脏兮兮的手礼貌地朝向郑仁:“认识你,我很高兴。”然后,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忽然,他象记起什么似的,“噢,你就是木工组的那个‘维权义士’吧?”

郑仁朝向对方点点头儿,然后微笑着说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说完,他的一双眼球在“猴子”脸上不断审视和“定格”:那张被井下煤灰弄得黑乎乎的面孔上只有嘴巴里露出的几颗门牙泛着些许白色,牙缝之间形成一道道“1”字型的黑杠儿。除此之外,他的“特别”之处就是两只眼睛里不停地放射着与众不同的光,透露着精明与干练……

郑仁默默地想,终年井下作业,长期吸入二氧化硅灰尘,工人的职业病必得无疑。而矽肺这种疾病一旦染上,即是终生无法治愈的。它的病状是呼吸短促,胸口发闷或疼痛,咳嗽,体力减弱,常常并发肺结核症。他越想越感到问题严重,井下工人的健康权和劳动保护等等一系列问题充塞在大脑,令他忧惧不已。于是,他上前试探地:“矿长,这些工人为什么工作时间不佩戴口罩?——久而久之,危险啊。一旦患上矽肺病,那可是终生不愈呀,可以说是‘不死的癌症!”

明矿长听罢,用异常敬佩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农村青年:“是啊。你仅仅第一次下井就能够发现这样严重问题,确实是个有‘心计’之人。”又深情地朝向对方,“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先从提高井下工人的思想认识着手,然后妥善解决他们的保健问题。——小郑啊,作为煤矿工人,身心健康至关重要啊!”

“是的。”郑仁对明矿长的掏心窝子话语记在了心里。他看到井下工人正在拼力地回采着,既欣慰、佩服,又忧虑、担心,矛盾的心里更加矛盾——

能源问题,古至今日一直是关乎国计民生之大事;而作为全国数以万计的煤矿井下开掘这一能源的工人们,无论是健康权,还是生命权都将随时接受“突发性”事故的挑战,那即是——病残与死亡!

正当明礼与郑仁在井下一个掌子面上察看完加固的顶木是否牢固后,又仔细地观察一个掘进工人头上的一大块“锅底石”是否有危险,突然“轰”的一声炸响,随即一股烟尘冲来……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令明礼顿时一惊,立即询问情况,结果有人告诉他是一个“臭炮”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响了。于是又急忙询问是否有人伤着,当班组长肯定地说明没有任何伤亡之后,这才放下自己那颗悬在喉咙里的心。

而郑仁却仍旧惊恐万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两条腿软软的不听使唤。他深知矿井下面必竟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可谓危如累卵!……

少顷,井下又恢复了正常工作秩序。对于这一臭炮的突然炸响,立刻引起了明礼的高度警觉和充分注意。他态度异常严肃地告诉当班领导:“一定紧快查清这次突发事故原因。要做到实事求是,不得瞒报、虚报。调查结果及时上报矿里,视其情节轻重尽快处理!”说完,一副非常冷峻的面孔又一次扫视了一下矿井,自言自语地说道:“人命关天啊。”然后带着郑仁走向井口……

一场特大的雪无声无息的整整下了一夜。

明礼领着郑仁到配电室领取矿灯准备再次下井检查安全工作,却遭到配电室的配电员小明姑娘冷眼拒绝。

明礼先是站着不语,然后“拉长着脸”用命令似的口气朝向对方:“你赶紧给小郑发一套,我们着急下井!”

“不行。他不属于井下作业人员,更不是哪级领导,不能发给他。”小明姑娘转过身子头不抬,眼不睁,后背朝向明礼,“愿意下井,你就自己去,别扯上他行不?!”回头看着郑仁,平静地告诉郑仁,“小郑,你不能去。”

郑仁不知所措,一言不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半晌,他朝向明礼:“矿长,这里有规定,不发就不发吧。——我还是回到木工组干活,您自己去吧。”

“不行!你今天必须跟我一块下井。”明礼说着向郑仁使了个眼色。

“怎么不行?——啊?”小明姑娘朝向明礼不客气地发问,“哥!你上次领他到井下差点没出事,你怎么不记着?!——真要出点儿啥事咋办?——哥,你就别让他再下井好不好?”

小明姑娘的一阵尖刻语言把明礼“震”得一时无话可说,好一会儿才用商量的口气朝向对方:“老妹儿,我这也是一片好心。我为什么非要坚持领小郑到井下去?原因一,让他观察、体验井下作业工人的艰辛,工作性质的特殊,将来他能够站出来为那些工人说句话,争争理,帮助维权;原因二,小郑是汪书记的姨弟,我要让他经风雨、见世面,将来‘派上用场’;这原因三嘛——”他正在说到劲头之处戛然而止,双眼微眯着朝向小明姑娘后背,笑着说,“你能猜到‘原因三’是什么。”

小明姑娘诧异地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明礼:“我能猜着啥?!——说呀,哥,‘原因三’到底是什么呀?”她急切地想从对方口里找到答案。

“真糊涂!那还不明白?还非得哥给你挑明了?”——你这傻丫头!”说着,用眼睛瞥了一下郑仁,然后又笑呵呵地看了一下小明姑娘,“放心吧,万无一失!”说着,取过矿灯戴在郑仁的安全帽上,“小郑,你看她有多厉害!连我这个‘一矿之长’都不放在眼里,还得听她的。——‘霸道’哇!”说完,一手摸着自己那尖尖的下颌上面少许胡须,乐呵呵地领着他走出配电室,然后坐在下井的“列车”里……

坐在空煤车里的郑仁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老明”与“小明”之争的答案即在于一个“情”字,而这个“情”字恰恰又是紧紧围绕着他自己——

“老明”的目的是借助郑仁的嘴和笔;“小明”的目的是为了自己一个朦胧的“情”。同胞兄妹俩,前一个是工作中的极力推崇与信任;后一个则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与托付!……

明礼领着郑仁在井下作了全面的、细致的安检之后满意的朝向井口走着。他边走边向对方介绍一些有关安全方面常识和遭遇突发事件时如何采取紧张避险与救助措施。作为仅仅到过井下两次的郑仁,对矿长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听,认真的记,认真的思考……

他与明礼缓缓来到井上没有马上回到配电室交还矿灯,而是沿着井口和绞车房转悠着,详细检查井口附近的电源和绞车房的绞盘、配电等是否存在安全隐患。小杜见明矿长领郑仁如此认真地一项项检查着,被他们的敬业精神所感动,微笑着朝向一矿之长的明礼轻声说:“矿长,绞车房里也存在安全隐患吗?”

“没有。”明礼微笑着朝向对方,“你做的很好,把你放在这里矿领导放心。——希望你能继续发扬这种爱岗敬业的精神!”又说,“自从上次矿里处理完‘臭炮’一事,大家的安全意识有了明显提高。”

“请领导放心,我会努力做好的!”小杜态度严肃地向明礼保证,“我清楚自己工作性质的重要性,它关乎众多井下工人的人身安全,当然也涉及到我个人的安危问题。所以,我一定会高度注意安全生产,吸取上次井下事故教训。”说完将目光偷偷瞥向郑仁。

郑仁见到小杜瞥来不自然的眼神儿,迅速将目光移向绞盘有意避开对方,然后两腿向绞车房门口挪去。

小杜见状,一种异性的生理本能使她意识到对方举止上的不自然是一种“条件反射”所致。于是轻咳一声,壮起精神微微一笑,柔柔地问道:“郑哥,你去井下不害怕吗?——我可是没敢下去过。”

“说真的,当初有些害怕,可第二次下井就不比第一次紧张。——我想,这种紧张心理会慢慢调整过来的。”郑仁一边礼貌地回答对方,一边瞥向明礼,“初到井下,担心和恐惧心理其实实属正常的。——对吧,矿长?”

“是的,都有一个过程。”明礼接着又说,“我刚到煤矿工作时,特别是到井下检查工作,情绪同样紧张,害怕出事,可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啦。”明礼说着朝向郑仁,“小郑,咱俩回办公室交换一下意见和看法。”

正当郑仁转身同明礼即将离开绞车房时,猛然听见小杜悄声叫他;他于是本能的回过头问道:“叫我吗?”

对方听后顿时脸红,呼吸急促地说:“是的。——郑哥,中午下班有时间吗?——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有时间。——中午我在寝室等你。”郑仁说完向外边的明礼看了一眼,然后疾步跟上……

吃过中饭,郑仁抓紧返回寝室。他见室内空无一人,便动手搞起卫生,然后又将工友们的行理重新归垅一下,使之变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直到给人一种舒适感才肯罢手。他抬腕看表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半,认为小杜可能因事不能前来同自己见面,便拿出纸笔记上明矿厂午前同自己说过的有关问题。正当他专心致志记着笔记时,小杜轻轻推门进屋。

他见对方来到自己跟前,微笑着打个招呼:“请坐!”说着,顺手搬过一个木櫈,“什么事?慢慢说,别急。”

“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久等啦。”小杜非常歉意地向对方说着,“中午下班时我刚要回食堂结果被两个工友叫住,要求晚走一会儿说井下有人找我,所以只能等到现在才来。”说完,用那灵动的双眸扫视着对方。

“那你还没有来得急吃上午饭吧?”郑仁赶紧询问道。

“还不饿,晚上再吃可以。”小杜平静地说。

“那怎么成呢?!”郑仁说着便起身要去食堂给小杜买饭被阻止住,于是坐在板铺上朝向对方,“即然这样,那就说事吧。”

于是,小杜闪烁其词地说道:“郑哥,我写了一点东西想请你给看看。——有时间吗?”

“写的什么东西?是诗歌还是散文,是书信还是其它别的文章?”郑仁一边询问,一边扫视着对方。

小杜听后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半晌才怯声地告诉对方:“我写的不是散文,也不是书信,象是一首自由诗。”又犹豫地说道,“说真的,郑哥,我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叫不叫诗,反正那是我心里想的。——我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写的。”

“好呀,写文章就应该‘用心去写’,否则写出的东西也不会生动感人的。”郑仁又微笑着朝向对方,“你写的那个‘自由诗’带来了吗?”

“还没呢,着急来这一时忘记带上了。”小杜表示出歉意与不安的情绪。

郑仁听对方说忘记带了,也就顺口附和着:“不急,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带给我都可以。”

小杜见郑仁如此热情且又善解人意心存莫大感激。于是故意“借题发挥”地朝向对方,“郑哥,以后有时间我想请你教教我写作,行吗?”

“‘教’到谈不上,只能是互相学习,取长补短而已。”郑仁谦虚地朝向对方一笑,然后又推心置腹地说道,“练习写作,贵在坚持。当然还要多学习,多观察,勤思考,只有客观的、全面的、辩证的分析、判断事物,写出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具体的,令人信服。诗歌也同样如此。——所谓‘诗言志’的‘志’往往指的就是作者的一种主张、一种观点、一种追求、一种理想与报复的阐述、流露或叙述、抒发与感怀。”

小杜一边听着对方侃侃而谈,一边满含深情的注视着对方那张亲和与真诚的脸上那对深深的“酒窝”不禁怦然心动,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以至脸上发热,将目光迅速移向窗外……

郑仁看见姗姗来迟的小杜表情愈发不自然,几次想要开口又几经止住。心想,她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诗”来找自己说说而已,还是以它为油头,饿着肚子跑来谈情说爱呢?想到这里,他渐渐觉得脸上发烧,神情局促不安,想与对方交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的确。小杜找郑仁所谓“帮助指导写诗”实属托词,其真正目的就是想“侦查”一下对方对她的看法和态度以便决定自己下步如何“走棋”……

郑仁自从井下回来之后,就趁热打铁连夜整理出了一千多字的“井下见闻”。笔端下真实地流露出自己的所感所受,通篇内容不乏情真意切。其文章观点鲜明,结构严谨,层次清晰,文法通畅,修辞精恰。就连标点符号都是经过认真推敲后才“入座”的。明礼看过之后大加赞赏和推崇。

而他却谦虚地朝向对方:“我写的这篇小文只是自己两次下井的点滴感受。至于如何进一步改善和解决井下采煤工人艰辛与危险的工作环境问题,确实令人思考,不无堪忧。”

“小郑,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明礼真诚地朝向对方询问。

“我认为,咱们八连煤矿设备落后,采煤技术不先进,况且又属于老矿,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安全隐患也是客观的。——井下工作的性质虽然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但是,如果真正坚持‘以人为本’,尊重生命,根据井下工作的特殊性,科学而缜密地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改进方案,使每一道工作流程不出现任何疏露,想必既使无可避免的发生事故也会降到最低限度。”

“对。”明礼望着对方心悦诚服地,“小郑呀,你确实是个有头脑的青年。仅仅两次下井,就能总结出这些根本问题,了不起呀!”

“矿长,我说的仅仅是自己的一点看法,对与错谨供您参考。”

“关于井下工人的安全措施问题决不可忽视,必须紧快予以改善。”明礼停了停又改变了话题,“小郑,你抽出点时间,把咱们井下作业工人的典型事迹摸一摸,整理成简报形式刊登在板报上,让矿里全体职工了解一下采煤工的井下工作状况和他们爱岗敬业的高尚情操。”

“好。我会抓紧办好板报的。”郑仁欣然地向对方保证。……

庞瑛的大学梦没有实现。心里虽然一时有些失落,但很快就卸下了思想包袱,照样蹬钩,而且还象以往那样开开心心每一天……

郑仁听说她的事情后,为她惋惜,可惜又爱莫能助。暗暗地祝福她能够早日返城,回到父母亲人身边。

一天中午,庞瑛又抢在了他的前头,已经把俩人的饭菜打出来。用餐时,依旧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道:“我的大学梦没有‘圆’上,你是怎么看的?”

“我当然替你感到惋惜。不过,你应该想办法返城才好。这对于你不亚于上大学。”又说,“回城后,继续学习功课,争取早日‘圆上’你的大学梦,不是更好吗。”

“你说的轻松,而我做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呀。”庞瑛不无感慨和十分担忧地,“文化大革命,使我们这些高中生学无所成,荒废了学业,要想应对高考,太难!”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朝着自己即定的目标去努力,我想你一定会‘圆’上大学梦的!”

“谢谢你的鼓励。”庞瑛睁大眼睛,“到时候我先请你‘搓’上一顿。”

“不。请‘搓’一顿的不应该是你,而应该是我请你‘搓’才合情合理。——我说的不对吗?”

庞瑛笑了笑:“说的也是。——就凭你的真心祝福,我也应该加倍去努力,攻克考学这一难关!”她夹起一块红烧肉硬性地放在了对方的碗里。

郑仁一边吃饭,一边考虑着自己向对方求助的霍氏控申材料一事现在是否有一些进展。于是放下筷子之后,两手托腮目视对方‘绕’一下话题:“庞瑛,最近家里没给你写信吧?两位老人的身体、工作都好吧?”

“当然很好,就是工作太紧张。”庞瑛说完,仍旧夹菜吃着。

“那就好。老年人就是要有个好身体。”稍停,又试探地,“这场文化大革命政治运动不仅荒废了一代人的学业,更为严重的是全国各地制造出来数不清的冤、假、错案,而那些这场政治运动的‘牺牲品’至今冤难申,理难讨,甚至是死不瞑目。”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提起这些,我还真不想对你说啦。”庞瑛朝向对方扫视一下:“半月前,我爸爸写来一封信,告诉我霍东民医生的控申材料已经转到国家有关部门,让他的家人耐心等待,迟早会得到公正解决的。”

郑仁一听心里开了一扇门,顿时亮堂了许多,兴奋地朝向对方:“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认为这种不是结果的结果告诉你也没用,还是等待最终的结论出来再想同你说。”

郑仁一听笑了。立马朝向对方:“那也得代我和霍氏家人先向你爸爸说声谢谢!——当然,也得向你说声谢谢!”

“少来这套。——虚伪!”庞瑛双目微闭,转瞬睁大,“噗嗤”地笑啦,“你这个‘维权义士’有话不直说,还一味地跟我‘绕弯子’、‘兜圈子’,真有你的!”

“求人难嘛,尤其是霍氏一案的阻力更是可想而知的。”稍停,又不无感慨地说,“如何依法解决冤、假、错案问题,相信中央决策层领袖们待时机成熟一定会‘叫板’的!”郑仁坚定的说道。

“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庞瑛也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对方。然后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

“是啊,应该会有这一天的。不然全国上上下下积压的冤、假、错案不解决,不处理,会直接涉及和影响社会的稳定问题,党和政府的形象也一定会大打折扣的,久而久之人心散了,出现信仰危机可就麻烦大啦。”郑仁不无忧虑地讲道。半晌,才夹起一点菜放进嘴里,味如嚼蜡。

“文化大革命运动实属‘矫枉过正’,多少人成了‘牺牲品’。——给人的生命财产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庞瑛放下筷子喃喃地说道。

“‘过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并不‘矫枉’。正如反腐败问题,有些政府官员天天嚷嚷反腐败,实则事事在腐败。这个毒瘤不根除,始终要侵蚀着党和国家的健全肌体,迟早有一天成为不治之症。老百姓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可就是无能为力呀。”郑仁放下筷子,长长地打了一个唉声然后朝向对方,“就拿维权而言,有些当事人的维权之路太难,难到比登天还难。少数部门上推下卸、上欺下瞒,把当事人当成足球踢。极少数报纸、电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实际求助维权时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没关系、没钱、没权一事无成。个别记者职业操守更差,当事人有需要维权之事与其联系十之九不行,一个行的也是钱铺路,权硬顶,最后事才成。”稍停又说,“尤为严重的是曾经出现过‘上访非拘即挷’、‘信访丢进纸筐’的尴尬局面。既使是各大网站、邮箱也是形同虚设,无人问津,有些触及时弊的材料更是彻底删除,‘绝不手软’。这就是个别作为党和政府部门宣传机器的现实!”最后不无感慨地说道,“难怪有些人说‘屈死都不打官司’。——是啊,‘惹官司成本低’,而‘打官司的成本太大’!”说完,漫漫仰起头,将那双困惑与无奈的眼神移向对方。

庞瑛听了郑仁针砭时弊的一番话,感触颇深,连连点头。尽管自己生活在高干家庭没有受过冤屈,更没有经历过“冤假错”的折磨、摧残和困扰,但她还是理解地说道:“的确,老百姓办事太难,太不容易啦!”又说,“你是不是也经历过‘官司难’问题?”

“不!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类似之事,但从众多当事人的维权过程中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郑仁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眼前的都市靓丽女孩,意在促进她更多的了解一些民情、民义和民气,使之净化尘染的心灵,树立大爱观念,将来成为一名真正为党、为国、为民排忧解难的高干子女和推进国家法制建设进程的一份子……

煤矿办公楼前的大幅板报栏目刊登出郑仁写的简报。板面是用彩色粉笔设计和书写的,令人耳目一新。前来观看的众多职工赞不绝口,特别是休白班的井下工人更是兴奋不已,一再赞扬板报内容真实、客观、具体,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他们井下工人的工作环境恶劣与艰苦、敬业与奉献的现实问题,对于进一步提高和改善煤矿工人的工作环境、福利待遇和劳动保障起到了推动作用。

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小小的煤矿板报威力象风一样刮遍整个矿山的角角落落,以至周边的其它连队……

不久,八连煤矿的板报一事传到了伟兴农场场部。汪会廷书记一行领导驱车赶来观看,并不断询问有关创办板报情况,明礼矿长一一向场部领导作了介绍。当汪书记问到具体何人创办板报时,明矿长笑眯眯地反问对方:“汪书记,你来猜一猜这个人能是谁?——我想你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怎么能猜着呢?——老明啊,你就别跟我‘绕’啦,究竟是谁所为说一声不就‘结’了吗,何必让我‘劳心费时’呢。”汪书记倒背着双手,叉开的两腿稳健有力,那丰腴的身材不断地扭动着,眯缝着双眼一直看着他的老战友、老部下。

“老汪啊,这个‘小才子’不是咱们知青,而是你的姨弟小郑呀。”

“噢,你说什么?——是他?郑仁?——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汪书记一头雾水,头摇得象货郎鼓一样,一时不敢相信板报出自于自已的姨弟之手。

“的确是他!这个农村青年太有理想,有抱负啦。他事事细心,爱动脑筋,凡事能够抓住问题实质,又善于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至于他的文笔,我可以大胆地向你说,知青里目前还没有谁能够比得上他。”

“老明啊,看来我这个小姨弟还没给咱俩‘擦脸’。好哇,哪天我抽出点时间,你再给他半天假,让他回我家,我要好好犒劳犒劳他!”最后他拍拍对方的肩头,微微一笑,“我就把他交给你啦。他这棵‘小树’咱们可得要勤于修剪枝枝桠桠使其茁壮成长,千万不能宠他,惯他。也就是说,对他要严格要求,多批评,少表扬。不然,青年人容易沾染上骄傲自大、固步自封的坏习惯。——你说不是吗?”

“是的。青年人有朝气,有追求,但也容易滋长自满情绪。”明矿长不无意味深长地,“小郑本质好,又有文笔,将来错不了。”

“说实在的,我的姨姨把他交给我后,我也想过给他在这里成个家,将来我在这块就多了一门亲属。——总之,你这个老战友就多替我操点心吧。”

“放心吧,老汪。你的亲属也就是我的亲属,我会好好培养他的,不会让你失望的。”明礼推心置腹地向自己的老战友交底。

“好!一言为定。老明,那我就先谢谢你啦。”汪会廷说着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两位老战友四目对视良久,会心地笑啦……

幕色笼罩在八连煤矿上空,四野一片宁静。虽然已是深秋之时,八连煤矿这个小小的矿山却处在“窝风”地带,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并不觉得怎么冷……

晚饭后,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煤矿办公楼前,等待着放映露天电影。庞瑛硬是要把郑仁从寝室里拽走陪她一同看电影,无奈,他放下书和笔随其而行……

一路上庞瑛又说又笑,而郑仁却很少搭腔,自顾自地走着,思考着。

庞瑛见对方总是不爱主动搭腔,笑呵呵地问:“想啥呢?别老装‘深沉’好不好?我听说今晚放映的两部电影是《红色娘子军》和《智取威虎山》。——唉,你爱看吗?”说着她抓了一下郑仁的手。对方本能地把手缩回,又被她抓牢,“别装啦。——假正经的!——陪我看电影你不愿意?”

“怎么可能,我当然愿意。不过——,人来人往的,放尊重些,紧量别被人家看见。”

“看见、看不见又能怎样?这都啥年代啦,还那么封建。——真没出息!”庞瑛假装嗔怪地朝向对方。

“不是封建,是‘正经’。”郑仁装成一脸严肃地样子。

“来,让我看看你这个‘正经’人啥样?”突然,她笑着扯过对方,冷不防的来个亲吻。

郑仁猝不及防向后一仰,然后笑着说:“别闹。咱们还是快点走吧,一会电影就演啦。”

“知道呀,用不着你在提示。”庞瑛认真的朝向对方:“我最近几天就要回家,今天你得好好陪陪我,行吗?”

“当然可以。”郑仁又顺口说给对方,“回家好好住上一段时间,感受一下亲情的温暖与家庭的温馨。”

“那我想你咋办呀?”

“写信呗!”郑仁心跳加快,脸发烧,与对方手拉着手朝着煤矿办公楼走去……

黑压压的人群有序地坐在银幕前。两侧站着为数不多的青年男女有说有笑。他们有手挽着手的,有肩并着肩的,更有旁若无人者 “零距离”地亲吻着。嗓杂的人声,随着电影放映机的“突突”声渐渐地静了下来。

坐在中间长条橙上的庞瑛紧挨着郑仁。她一会儿把手搭在对方的手上摸来摸去,一会儿又将头部靠在对方的肩头蹭来蹭去,且不停地说着爱意缠绵、柔情似水的悄悄话。

郑仁虽然被对方的“零距离”行为弄得面红耳赤、心里发痒,可举止上依旧象模象样,始终坐姿端正、头直、颈直、目视前方,似乎在向周围的人显示:我不是她,她更不是我……

银幕上出现的一个个彩色镜头不停地吸引着观众,不时地爆发出阵阵掌声和笑声。小小矿山的夜晚由平日的宁静骤然变为喧闹,视觉和听觉上的满足作用于人的感观,产生出强烈的共鸣……

散场后,有一位耄耄长者往回走时说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编戏的是呆子,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郑仁听到老人的话语之后一声不吭地想着,走着,走着,想着,最后竟然“噗嗤”地笑出声:“说的好,这语言真棒,绝对‘经典’!”又朝向身边的庞瑛,“这位老者年轻时不是个玩‘下九流’的,就是个老‘戏皮子’,再不就是个头戴礼帽、身穿绸缎、脚蹬布鞋、袒胸露脯、扭臀踢腿、摇头晃脑、手摇蒲扇、哼着京腔儿‘泡园子’的。——总之是好人堆里挑出去的——‘不正经’!”

身边的庞瑛听后“格格格”的笑个不停。半晌才扭过头微眯着双眼朝向对方推波助澜的嘲弄道:“‘傻子’,别说啦,怎么说你也是个‘傻子’。按那位老人的逻辑,你是越说越‘傻’,‘傻’的不能再‘傻’啦。”说完又故意碰了一下对方,然后又是“格格格”地笑个不停……

正当他俩快要离开放映场地时,郑仁的右手突然被一只手抓住后塞个软乎乎的小东西。他本能地回头一瞧,影影绰绰地看见这个人是绞车房的操作工小杜正低着头迅速朝前走去,于是赶忙把手里攥着的小东西塞进了衣兜里。他的这一举动丝毫没有被身边的庞瑛察觉,仍若无其事的样子同对方谈论当代青年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郑仁把庞瑛送回寝室回到了自己住处。他打开灯,看见工友们没有回来便急忙掏出那个小东西,一看是个被揉搓成球状的纸团,展开后用手轻轻捋平,一封情真意切的情诗令他怦然心动——

我在绞车房,

你在木工组;

难以天天相见,

却无时不在关注。

敞开少女心扉,

静侯帅哥脚步。

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啊,

请你莫再踌伫!

人生绚丽而短暂,

善待自己实为要务。

“文革”荒芜了求知的心田,

再无理由将爱禁锢。

一颗萌动纯情的种子,

正在寻觅真爱的沃土。

愿情海爱河你我欢聚纵游,

祈祷青春与幸福永驻!

郑仁反复看了几遍,小心翼翼地对折上夹在书里。大脑里不断地映现出小杜工作时的生动画面和音容笑貌。于是他推开门,点燃了一只烟,望向夜空中亮晶晶的繁星和遥远的天际遐想——

自己远离亲人和故土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安家,而是为了追求理想,实现人生价值。虽然异性们“你追我赶”,“攻其不备”,但是头脑一定要冷静、理智,决不能被爱冲昏头脑,贻误青春,毁掉前程。他想着想着不免又有些担心起来:自己这一想法万一因情和爱纠缠而难以“兑现”,“决心”可就真的下到“脚心”上啦。——唉,难啊!

他于是一夜辗转未眠,思绪万千,直至黎明时分才昏昏睡去……

郑仁送走庞瑛的第二天早上七点,刚要起来穿衣服,却发现配电室的小明姑娘正端坐在靠近窗户一角,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他正在学习的一本哲学论著。于是他不无诧异地朝向对方:“明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小明姑娘转过身微笑着看着对方:“半个小时前。”又轻声地问,“睡醒啦?”她那白中带有微黄的脸颊上些许泛红。

“是的。睡得晚些,所以才起来。”郑仁亲和地说给对方。

“今天上班吗?”

“不休。——你呢?”

“我是晚班。”小明姑娘望了一眼对方,“我准备去勃利,你陪我去好不?”

“我——”郑仁先是一惊,瞬间回过神儿来,不无为难地朝向对方,“恐怕去不成,我得上班呀。”心想,既使不上班也不能同去。

“我已经同周师傅给你请假了。”

“他答应了?——没问干什么吗?”

“他怎么会问呢?”小明姑娘微笑之中又不失稍许神秘情状。

“他怎么会不问呢?”郑仁疑惑地看着对方。

“小郑,你来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们的周师傅是我哥哥的亲大舅哥。——你说他能问吗?”

“噢!”郑仁圆睁双眸,恍然大悟地,“怪不得明矿长管周师傅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原来如此!”

“你的来历我都清楚。”小明姑娘微笑着说。

“我相信。一定是矿长告诉你的。”

“你说呢?——不是我哥哥,那还是汪书记呀。”小明姑娘说完又微微地淡笑着,所以,我‘请’你陪我去,相信你会给‘面子’不能拒绝。说完,她那充满真情而动人的双眸盯视着对方。

“好吧。”郑仁别无选择,也不能再去选择,“即然周师傅答应过,我就只有‘服从命令听指挥’的份,全天时间交给你,任凭‘发落’!——这回可以了吧?”说完又一次亲和地朝向对方,“恭敬不如从命嘛!”

“对嘛,就应该知趣!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想不是你的性格。——对吧?”说完,她那火辣辣的眼神儿如同一支“情箭”射向对方心里。

“勃利县城虽小,可我来时只是一走一过,没有到处走一走,看一看。”郑仁又不无兴奋地朝向对方,“明姐,今天你是我的‘向导’,我是你的‘保镖’!——走吧?!”然后不无讽趣地朝向对方。

“现在?”

“对。现在!”

“饭不吃可以,脸不洗不好。——今天既然是我‘请你陪我’,那我就应该管你的饭!——对吧?”

“你说呢?”他反问之后笑呵呵地去外面洗脸、刷牙。

小明姑娘继续浏览刚才放下的那本哲学论著,待对方洗漱、整理已毕,便与其朝向煤矿附近的长途公共客运站点走去……

勃利县城确实不大。但小城的市容市貌比较整洁、清新。人们的衣着打扮挺赶“时髦”。街面上的男女青年多以绿色装束为主,头顶冠以绿色军帽,左前胸多以佩戴毛泽东主席像章为荣。偶见少数人左臂箍着红卫兵袖标,迈出的步伐倒有几分军人的英武和帅气,还多少带有文化大革命初期“革命小将”特有的霸气和专横,令人一看有些“另类”,使之敬而远之,甚至望而生畏,唯恐避之不及。郑仁不由自主地记起了几年前批斗霍东民时的悲惨情景——

穆已秋手持凳腿,面孔扭曲,骂不绝口地朝向霍东民一顿死命地乱砸,致使其血溅四处瘫倒在地。尽管如此,仍不罢手,又用皮鞋往死里踢、踹对方……

然而,霍东民惨死后,他不但不深感愧疚,反而对其家人冷眼相视,辱骂不止,扬言要“除恶务尽”,给霍氏一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郑仁 情绪一落千丈,两眼怒视着左臂箍着“红卫兵”袖标的人……

“你想啥呢?”小明姑娘朝向对方发问。

“没想什么。”郑仁听到对方向他发问马上调整情绪,心想:今天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克制情绪,不能让她失望,影响人心情。于是,他朝向对方微微一笑说道:“我今天这一百多斤由你‘支配’和‘发落’,保证让你称心如意!”

“贪嘴!”小明姑娘微眯着眼睛瞥向对方,嘴角微微张开淡淡地笑啦……

他俩边走边聊,越聊越近,进而肩并肩手挽手,一同逛商场,进书店;一个买衣服和化妆品,一个买书籍与纸笔。俩人你征求我,我征求你,四目对视,心心相印。忙里偷闲的女营业员们,不仅时不时地朝向这对“抢眼”的异性顾客投去好奇目光,还没话找话的问这问那,竟然使得两位平生第一次“结伴而行”的青年脸上绯红和尴尬……

“大姐,我们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小明姑娘红着脸朝向一位“半老徐娘”营业员解释道。

“姐妹儿,大姐可是‘过来’的人啦,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瞧你害羞的样子,就说明姐姐的判断没错。”她仰起脸“咯咯”地笑着,半晌,自信地问道,“你‘对象’多大?——太‘般配’了,真是郎才女貌的天生一对儿!”说完又是“咯咯咯”地笑着……

郑仁胀红着脸,瞥了一下小明姑娘,心想,这个信口雌黄的营业员大姐真是“乱点鸳鸯谱”,“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时,一个“快嘴”小媳妇双手展开一块粉红色方巾笑盈盈的朝向小明姑娘,插话说道:“姐妹儿,我拿的这块方巾要是扎在你的头上,结婚时那真叫个‘酷’!”她说着向前探出身子,伸出胳膊朝向对方头上比划着。

小明姑娘胀紫着脸赶紧向后仰着身子退后一步,连声说道:“我扎它不合适,真的不合适。”她一边答话一边又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快嘴”见对方向后退步便绕到柜台口出来,急切地说道:“我说合适就合适。——姐妹儿,过来试试。”“快嘴”继续唠叨着,“咱们女人一辈子只‘翻’一次身。我结婚时就是相中啥买啥,不心疼钱。我爱人就希望把新娘打扮得漂漂亮亮,人见人爱!”说着凑到郑仁跟前,“兄弟,姐姐说的对吧?——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姐姐吃喜糖去!”

这句简单的笑语可把个郑仁弄得没“电”啦,胀红着脸痴痴地看着对方,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解释:“姐……姐姐……我们真的不是对象,是同事关系……只是一同进城办……办点事。——真的!”

“办事?——噢!那就是抽空照张订婚像,办理一下结婚登记手续呗。”她仍是自作聪明地嚷嚷着。

“不是的,根本就不是的。”郑仁又一次肯定地,“我们之间的确是‘同事’关系,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兄弟,你不用跟姐解释,‘越抹越黑’。这都啥年代啦,还封建呢。——我当初跟我家你姐夫处对象时可是挺浪漫的,相互之间传递的情书可‘海’啦 !——那叫什么来着,——对,‘鸿雁传书’!”她放下方巾、收敛笑容之后身子靠在柜台外面,且两手垂在臀部。

这时,刚刚恢复常态的郑仁朝向对方仔细看去:齐耳的短发下两只耳垂佩戴的鍍金饰物来回一晃直反光。秀如柳叶的眉毛下,一双丹凤眼透着含情脉脉的神情,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仿佛传情,拨人心弦。高鼻梁下面的樱桃小口涂沫着淡淡的殷红胭脂;一口整齐、匀称的牙齿洁白如玉,微微露出两唇中间。鹅卵形的脸上下颌稍许前倾,整副容颜毫无“缺彩”之处。不难看出她的“回头率”一定很高!再有她那一米七十的身高、匀称的腰围和丰腴的臂部,特别是那对高高隆起乳房足以令人倾倒,宛如玉液琼浆芳香四溢、甘甜醉人……

可惜——是个“话痨”。

为了紧快摆脱“半老徐娘”和快嘴“话痨”的“煽情”,郑仁脚下轻轻地触碰一下小明姑娘的鞋跟,然后朝向对方使了一个眼色,轻声说道:“走吧。”

“走。”小明姑娘会意的点点头与他转身离开。而柜台里边打情骂俏的那二位依旧喋喋不休地相互挑逗、打情骂俏,偶尔还伸出手指点点对方,接着便是前仰后合的捧腹大笑……

一幢红砖绿瓦的欧式二层小楼座落在勃利县城正中繁华之处。郑仁和小明姑娘从外跨螺旋式铁制楼梯上去,捡个装饰比较象样的包房坐下。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和热情,作为东道主小明姑娘把餐桌上的菜谱用右手推到对方面前,开玩笑说道:“来,‘保镖’点菜!”又说,“辛苦你了。”

“随便。——还是‘向导’点吧!”郑仁一边当仁不让的开着玩笑,一边顺手把《菜谱》推了过去。

小明姑娘微笑着向对方传去个眼神儿:“今天你是我的客,这菜必需由你点。”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郑仁说着捡起《菜谱》一页一页的翻看之后点了两道可口炒菜。他将菜谱递给对方,“可以了,咱俩一人一道。——多了浪费。”

“不行,还得点俩。——‘四平八移’好!”小明姑娘看了半晌又点了两道肉类凉盘儿。她放下《菜谱》朝向对方,“先点这些,一会儿不够再点。”

这俩凉俩热、荤素搭配合理的四菜牵动着他们的食欲。待啤酒上来时,小明姑娘先给对方的酒杯斟满,然后将自己的杯子斟上。她端起酒杯,朝向对方,含情脉脉地:“来,小郑,我是从来不喝酒的。今天我要破天荒地陪好你。”说着举起酒杯微微一笑,“自从你来煤矿之后,我就对你有所好感。尤其是我哥哥总在我面前介绍你的为人正直和实际能力,更加深了我对你的印象。所以,今天一定要陪好你。——舍命陪君子嘛。干!”两只酒杯碰撞后,她一口喝净。

与此同时,郑仁的杯里也空空如也。他放下酒杯,夹了一点凉菜送到对方的吃碟里,笑笑说:“谢谢你明姐!今天让你破费啦,改日我一定请你。”

“谢我?——笑话。小郑呀,今天你是我的客,我必须尽到‘地主之宜’。不然就是我的不是啦。”又说,“改日我也不用你请,只要你赏脸,我愿意回回请你——怎么样?我这是不是叫做‘一厢情愿’呀?”说完又是一个传神的眼神送了过去。

“明姐,不能这么说,说声谢谢的应该是我。——怎么能‘知恩不报’呢。”

“小郑,你别老张口‘明姐’,闭口‘明姐’的!”她嗔怪地看着对方。

“不叫‘明姐’叫什么?”他疑惑地盯住对方,心里犯着思量。

“你今后就叫我‘明霞’吧。我是一九四九年农历腊月二十八出生的,虚岁比你大两岁,要按‘周岁’只比你大一岁半多。”

“大一天也是大,你也是姐姐,我也是你的弟弟。”

“叫明姐和叫‘明霞’都是两个字;‘明霞’叫起来顺口,所以你以后就应该叫我‘明霞’。”

郑仁听她一再让叫名字,也就不假思索地叫了声“明霞姐”。明霞听他把自己的名字后面仍旧加上一个“姐”字感觉到更不舒服,于是嗔怪地说道:“小郑,你这个‘姐’字让我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好。既然这样,那我今后就直呼你的姓名,或者只取后面的‘霞’字,行吗?”

“怎么不行?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来,小郑,咱俩再干一杯!”她绯红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俊美和幸福的微笑,两个深深的“酒窝”十分动人。

“霞,我用今天的酒‘借花献佛’。——来,举起杯,干!”说着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杯夹了一块肉又一次抢着放在对方的吃碟里,随后又夹了一块肉放在自己的口里嚼起来。

“仁,你看我这个人咋样?比起庞瑛和小杜——”她止住话的后半句,一双楚楚动人的眸子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

郑仁心跳异常,脸胀得发烧,在酒精的作用下痴痴地将目光“定格”在对方花一样的脸上:“霞,你为啥对我这样?”

“为啥?难道你不清楚?——装聋作哑,对吧?”又急切地,“我哪里比不上庞瑛和小杜?她俩又哪里比我突出?——说呀!”

“你各方面素质很好,确实比她俩都强。你的成熟与深沉,你的知识与能力,你的语言表达方式与为人处事的独特性都是她俩所逊色的。但是——”他欲言又止,呆呆地盯住对方,似乎是有意让对方猜出“迷底”。

“仁,你‘但是’什么?别总吞吞吐吐的,挺大个男人怕什么?有话直说,让人听起来痛快!”

“霞,我现在还是个临时工。工作不稳定,我不能只为一已私利,毁了别人的一生。——我说的不对吗?”他如释重负地倒出了心里话。

“这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不过,你工作表现这么突出,不仅是我哥哥对你信任,其他矿领导也是非常认可的。再说,汪书记是伟兴农场的‘原老’,而八连这个煤矿又隶属于伟兴农场。所以,我和我哥哥都认为你一定能在这干长,将来能够转为正式职工。”明霞自信地分析和判断着对方的工作前景。最后深情地,“既使你不能转为正式工人,那我也心甘情愿嫁给你,直到白头到老!”

“如果确实象你所说的那样,我也就没有什么非份之想了。”

“这就对啦。——仁,过几天,我们家人要见见你,你一定要陪我回去一趟。——行吗?”

“可以。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就是这‘一堆一块’,毫不隐瞒,合盘‘兜露’出我的‘小大襟’。——这就叫实事求是的‘面对江东父老’!”

“一言为定?——不许‘变卦’!”

“军中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干!”

“干!”

……明霞醉啦,醉的好美。她醉在酒里,醉在情里,醉在爱里,醉在未来的梦里。

而郑仁却是依旧亢奋着。他一边憧惊着美好的未来,一边轻轻地抚摩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甜甜睡去的明霞散落在她自己脸上的长长乌黑秀发……不觉想起曾经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是半年前的一天晚上,郑人被绞车工小杜叫去,在矿山附近的一处小树林里散步。

圆圆的月亮早已爬上不尽清晰的树冠,满天星斗放着晶莹的白光,地上的翠草软软的,被星月折射的树影显得斑斑驳驳,整个周围寂静异常,只是偶尔传来几声蛙叫与虫鸣……

小杜的心情极好。她扫视了一下四野,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对方,动情地询问着:“郑哥,你既然从农村来到矿山,又已经适应了这里,那为什么不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

“你提出的问题确实是个现实而客观的问题,可是它对于我,现在还一时‘挂不上号’。”郑仁平静地告诉对方。

“为什么?”小杜疑惑地朝向对方。

“很简单,我的工作尚不稳定,也就是说目前仍然还是一个‘临时的’。”

“虽然你是个临时工,可我和大家都相信你在这里能够干长,转正。”

“为什么?”

“因为你有‘背景’。——汪书记是你姨哥呀。”

“路是靠自己走的,而不是被人搀扶而行的。”

“你也别这么讲,无论什么时候有关系总比没关系强得多。”

郑仁听过对方的话半晌不语,心中暗暗对眼前这个小于自己的少女刮目相看。刚刚高中毕业走进这个弹丸之地的矿山就混得‘很社会’,这说明她的家庭与社会背景肯定也是比较好的。于是,他投石问路:“我的家长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比起你们这些人那是天壤之别。”

“我爸爸也只是我们桦楠县的一个小局长,比起庞瑛的爸爸那也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小杜说完两眼盯着对方仔细观察着表情变化,从而窥探出内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是真的考虑自己的工作问题,还是以此作为搪塞她的口实。于是又说,“庞瑛是你的‘搭档’,你对她肯定了解的比较全面,她同明霞相比谁更‘优秀一些’?”稍停,又说,“明霞可是咱们矿长的亲妹妹。”

郑仁一听,对方这是在使用“诱敌深入”之计,他于是疾速思考后马上回应道:“没法比较,其各自所长、所短我还真的说不清楚,反正同你相比忽上忽下。——再说,我整天忙于工作,也无暇关乎和注意那些。”

小杜一听对方的口气,知其对她们三个女孩没有亲疏、远近之分,不象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他们相互之间根本没有“那个”。于是,她施展‘功夫’主动出击:“我最近要请假回家一次,想请你陪我一下,可以吗?”

郑仁一振马上朝向对方微微一笑:“可以倒是可以,但不是你指的‘最近’,待我们木工组的活赶出来之后,我向周师傅请两天假一定陪你回去。——当你的‘警卫’!”说完,瞥向对方笑啦……

小杜听了对方的话,一时心里热辣辣的,原本正常的体温“腾” 地上升,以至两颊绯红,“忽”地向前搂住对方的脖颈儿,将头部紧紧依靠在异性的肩头,继而便是长时间的接吻……

从勃利县返回的长途客运汽车缓缓地停在了煤矿附近的站点。郑仁从往事的记忆中回到现实,轻轻唤醒酣睡的明霞将其搀扶下车送回配电室。他放下挎包刚要转身返回木工组,忽然想到自己应该给明霞弄点蜂蜜解解酒却被处在刚刚醒酒状态的对方抓住右手,死死攥住。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反常现象,大脑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所措,慌乱之中一味挣脱。然而,明霞不但死死不放,还微闭着双眸直视对方:“我不让你走嘛。——仁——,今晚就住在这嘛……”

“霞,这是不可以的。——万万使不得!”又说,“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一定来。”尽管他反复说明一、二,而此时此刻的对方却依然十分固执地毫不松手。无奈,之下他只得在配电室里这个曾经异性的单人床上被动的、毫不情愿的“随从”了对方,迸发出闪电雷鸣般的爱的火花……

早饭时,郑仁到食堂打来双份饭菜,叫醒明霞一同吃饭。她不无感激和异常满足地朝向对方笑着:“唉,看来我的眼睛没有看错人。你确实是一个值得女人托付终生的男人!”

“过奖啦。在你面前我还要继续表现,争取打‘满分’!”

“‘耍贫’!”明霞又抿起嘴淡笑着,“唉,咱俩这才叫‘千里姻缘一线穿’!”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郑仁附和地朝向仍旧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的明霞,“佛学讲因果,世事论缘份。做事要有‘度’,极端则为‘过’。”

“真有你的,一套一套的。你说的这些,我仔细一琢磨,还真是些哲学道理。——唉,我说,你怎么这么有思想呢?怪不得我哥总在我面前夸你人好,有知识,有能力,有水平呢!”

“你哥没当你说说我的‘品质’咋样?”

“去你的!——唉,你今后对我还好吗?”

“怎么说话呢!为什么不好?!”

“那你就当着我的面发个誓。——敢不敢?”

“两个泥菩萨,一起打碎啰;掺和在一起,再做成两个;我身上有你,你身上有我!”

明霞静静地听着、品着,最后竟然“咯咯”地笑出了声:“要真能够做到那样,咱俩的一生一定是最幸福、最和谐、最阳光的!”

“伊甸园里食禁果,只怕悔更多”。郑仁略有所思,异常缓慢地自言自语。

“‘悔’,从何而来?难道你后悔啦?”小明姑娘收敛起笑容,认真而疑惑地朝向对方。

“不!我只怕咱俩的事传出去,对你的压力太大,担心你承受不住,甚至还会给你哥哥工作带来负面影响。”

“绝对不会。你放心,我只要认准的事,就会坚持到底。——海枯石烂心不变!”

“我也会象你一样忠诚于‘情’和‘爱’,不做‘陈士美’!”

“你不做‘陈士美’,我更不会当‘崔氏女’!”

郑仁听了对方信誓旦旦的话语心里顿时一热,一股暖流遍及全身。不禁又一次想起了当初与对方‘正式’见面后的往事——

那是明矿长带郑仁去配电室领取矿灯下井后的第三天午后,他正在木工组忙于工作之时,小明姑娘突然来到跟前。她先同周师傅打个招呼,然后又朝向正在修理圆盘锯的郑仁问道:“这圆锯好修吗?”

“还可以。”稍停,郑仁放下手里的铁锤儿和圆锯后朝向对方,“明姐,你找周师傅有事?”他不解地询问道。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过来走走,看看这里的一切。”

郑仁听罢,心想,这地方有啥可来的,嗡嗡作响,连说话都得大声喊。于是,他朝向对方微微一笑,声音提高一些说:“这地方就是噪音太大,小声说话难以听清。”稍顷又说,“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能够促进人们的‘肺部呼吸功能’畅通!”

小明姑娘看看对方不禁微微一笑,心想,他这个人还挺‘逗’的,医学术语派上用场,够讽趣的,便微眯着两只杏眼笑笑说给对方:“想要‘小声说话’就找个肃静地方。”说完,她一直看着眼前令自己心动的这个来自农村临时工……

转天傍晚,小明姑娘约郑仁来到配电室。对方刚刚坐下,她就笑着说道:“我这工作室兼寝室咋样?”

“很好,清静加肃静,等于‘静中静’!”稍停,又幽默地朝向对方,“是你这里给井下工人带去的光明,使源源不断的‘乌金’惠及国计民生!……”

小明姑娘听完对方的话异常惊讶,微笑着朝向对方:“我早就对你有好感,不然那天我怎么能说我哥哥呢?!——看来,我以后对你更得刮目相看。”……

从此以后,小明姑娘经常借故到木工组“走走、看看”,没话找话也要与郑仁搭腔聊上两句。他们谈理想、谈人生,甚至还会涉猎到异性之间避讳的问题。一来二去,小明姑娘还几次把自己亲表妹柳叶领来见见对方,一起聊天,一块吃饭……

就这样,小明姑娘与郑仁从相识、沟通到相互好感,相互爱慕,直至渐渐发展成为异性之间“半公开”的小秘密……

郑仁从那令人甜美的记忆中回过神儿来,看着眼前这个已与自己有过一次性行为的明霞不禁一笑,继而便是默默无言……

这两个久逢甘霖的躁动中青年,虽然仅仅经历了雷霆万钧、急风骤雨式的短暂一夜情,但是,深信他们一定会将自己人生最浪漫、最幸福的一瞬永恒“定格”,让爱意缠绵,如胶似漆,孕育和膨大着他们圣洁的爱的结晶……

一个多月以后的一个上午,木工组的工作台上仍旧与往日一样“丁丁”作响,工人们各司其职,安全有序地加工井下掌子用料。周师傅放下手中的圆木,直起腰擦了一下汗水,对正在专心修理锯片的郑仁大声喊:“小郑!你过来。”

郑仁放下锤子和锯片,面带微笑的来到对方面前亲切地问:“师傅,叫我有事吗?”

“你坐下,小郑。”周师傅关心而又神秘兮兮地,“上个月的一天明霞跟我给你请假,让你跟她去勃利干啥?”

郑仁的脸“腾”地红了,故意避开对方目光,很不自然地答道:“她只是让我——不!”他马上停住,然后将目光转向别处,谎称道,“周师傅,我以前同明霞说过有机会进城买两本书。她这次要进城时可能想起来了,所以就让我一块去了勃利。”

“我不是别的意思,只是顺便问问。”周师傅笑了笑,“小郑呀,小霞找我给你请假,我一听二话没说就答应她啦。——这是个好事,我替你高兴!”周师傅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对方,“你们是什么时候从勃利回来的?”

“大约——,具体时间我没注意,好象很晚回来的。”郑仁心虚得如同做了贼一样瞥着对方。

“小郑呀,你来咱们木工组这么长时间还不了解我吧?”

“了解,了解。你是忠厚老实、技术过硬的师傅。”郑仁附和地说着,心里确在“打鼓”,不清楚为何突然询问起自己与小明姑娘去勃利的事,令他一时实在摸不准对方的来头儿,只好进一步进行“火力侦察”,“师傅,我好象曾经听谁说过,明矿长是你的亲妹夫,这是真的吗?”

“不假。所以我叫你过来,就是出于关心你和小霞的事,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啦。”

郑仁一惊,脸腾地又红啦,吃力地向对方解释着:“只是一起去了一次勃利买书,吃了一顿饭。至于别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极力否认自己与明霞之间的一切。

“小郑,现在我作为大哥跟你说句心里话吧。”周师傅十分真诚地,“你的年龄也不算小了,再说小霞还比你大两岁,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你们俩就抓紧时间先订下来。——这不影响你的工作。”

郑仁听了对方的一番肺腑之言,自知再瞒着也没有必要,弄不好还要引起对方的多虑,于是,也就实话实说:“我知道,明霞对我的感情是真诚的。”又说,“但是,我目前的工作并不稳定,所以我认为这件事再放一放不迟。”又发自肺腑地,“对于我和明霞之间的事,我想应该征求一下我的亲属,让他们拿拿意见再订不迟。”

“也对。”周师傅笑着又说,“你考虑的挺全面。既然是‘扑奔’汪书记一家来的,听听人家的意见也是正确的。”

“是这样。”郑仁通过与周师傅的言谈,终于摸清了对方的真实目的。确实是真正从关心自己与明霞的婚姻角度出发的,根本不存在其他什么目的。于是,释怀地,“周大哥,即然你是在关心我和明霞的事,我很高兴,也很感激。”停顿一下又说,“周大哥,汪会廷确实是我姨兄,我也确实是‘扑奔’他家来的。正因为这样,所以我的‘个人问题’必须听听他们的意见,否则,就是我不懂事啦。”

“好好好,想的周全,对!——小郑,我不会看错人的。”又说,“往后有啥事情跟大哥说,我一定会尽力的。”

“谢谢周大哥!我会永远记着的。”郑仁心里热乎乎的,朝向眼前的周师傅掏出了自己心窝里的一切……

周师傅回到工作台之后继续带领大家干活。而郑仁的心里依旧翻腾着,实在无法平静下来。为什么?他释怀不下的“纸团心病”尚未作出反应和交待——这小杜的问题自己究竟又该如何处理呢?他反复考虑着。认为既要含而不露的婉言拒绝,不伤害她的自尊,又要以暗示的方式彻底了断对方追求自己的念头。难,太难!……

一时间,他又把庞瑛、小杜和明霞“三人战吕布”的情感闹剧一并串联在一起,如同一个大大的乱麻团实在理不出头绪,令他头痛脑胀,异常焦虑、烦脑、困惑,百思不得一解……

岂料,说曹操,曹操即到——

郑仁同周师傅说完话的第三天,小杜来到木工组。她腼腆而嗫嚅地询问,“郑哥,听说你上个月去过勃利是吗?”

慌乱之中的郑仁一惊,猛然抬头发现对方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令他一时手足无措,难以应对,只好随声应道:“是的。”然后赶紧岔开话题,“你工作时间怎么能够随便出来?”

“我休白班。”小杜低声说完,目光呆滞的看着对方,发现郑仁精神状态不同往日,顿时,一种女人特有的敏感使她不得不把对方与小明姑娘去勃利的事情联系起来。心想,一次勃利县城又能使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然,他的表情怎么会成为这种僵硬状态,而且话语又是这么少呢?于是便试探性的询问,“郑哥,上个月的一天晚上看电影回来时我给你的信看了吗?”

“看过啦。”他淡淡地回答对方,“写的很好,只是有些‘那个’——”

“‘有些哪个’?”小杜不解地朝向对方,“是我写的不好?”

“那倒不是,就是看了之后使人有点‘肉麻’。”

“那不是‘肉麻’,是真情,是一个少女的一厢情愿。”小杜辩解而又略微带嗔怪地,“郑哥,我的信你还不明白是咋回事?是不是你在故意装苶犯傻开脱我呀?”她的情绪有些激动。

“绝对不是。小杜,请你不要过于多想,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他勉强地向对方辩白和解释。

“郑哥,既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么,你对我写给你的信,究竟是什么态度?——今天咱俩不妨当面说说,可以吗?”说完,她那期待的眼神儿不停地观察和审视着对方的表情变化,一心想从中摸准心里活动。她认为,现在只有采取“当面锣对面鼓”的方式才是唯一的,不能总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真假难辨,虚实不明。

面对预料之外的尴尬处境,郑仁一时无法应对,“反贴门神——左右男(难)。”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对于眼前这个靓丽的青春少女自己是有过亲近感的,也曾经对她萌动过异性之间情理之中的想法。但最后都是因为自己是个“临时”而自知之明放弃了。前天晚上那个小小“纸弹”的“突然袭击”竟然又使他重新萌动,想入非非。然而,是昨天同明霞的“生米熟饭”,木已成舟,令他的情感世界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他认为,无论怎样,自己一定要守住道德底线,不能在众多的异性之间当“情种”,脚踩两只船,不仅站立不稳,弄不好翻船“劈胯”,毁了自己。吃着碗里的,看着盆里的,想着锅里的,这种贪得无厌的致命错误自己决不能犯。既然与明霞已经有过一次“性染”,那么,就应该“心不存二”,终生不变!他暗暗告诫自己:虽然自己的主观不带有任何故意,而今客观上已经给庞瑛、小杜两个异性少女造成了某种程度的情感伤害。只有就此止步才是人间正道,否则不单单业障太深,太重,难以自拔,而且会触犯法律,到那时可就真的彻底毁了别人的一生,也毁了自己的一生!

于是,他坦然地朝向对方:“小杜,你以情诗形式写给我的信,足以说明你对我的莫大信任和终生依靠。这我非常感激,并引以为自豪。但是,说句心里话,你对我的这份情感我会牢牢记在心里,终生不忘!”又说“关于咱俩相处,以至成婚是不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你知道的,我现在的工作是临时性质不可能转为正式工作。既然如此,这里就不属于我的‘久留之地’。因为我从少就有个‘先立业后成家’的想法,所以才一直奔求找工作,只有有了工作,自己才不会白来人世走一遭。”稍许,又朝向对方谎称,“二是,我家老人捎来口信儿,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据说对方人品也很好,可能也是一个回乡的高中生。”又不无赞赏而又些许安慰道,“小杜,我可以实事求是地对你说:凭你的相貌、身高、人品都没说的,称得上百里挑一,无可非议。至于你在文化知识方面和技术操作方面,也是值得我佩服的。甚至可以这样说,你的综合素质令我望尘莫及!——真的。”最后朝向苦瓜脸似的小杜推心置腹地讲,“老实说,你对于我而言就叫作‘忍痛割爱’呀。”说完真诚的注视着对方。

小杜听对方一番入情入理话语,心里渐渐由不快变为欢悦,由“冰凉”变为急剧 “升温”,最后竟然不知不觉笑了:“郑哥,别说啦,我已经理解你的苦衷。咱俩既然走不到一起,还可以做知心朋友!你永远是我的哥哥,我永远是你的妹妹。”

“对!说的好。咱们还可以做‘知心朋友’。——永远是最知已的好朋友。我永远把你看成自己的妹妹!”郑仁看出小杜的表情是真实的,话语是发自肺腑的,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郑哥,庞瑛你又该如何处理?”

“噢?”郑仁刚刚平静与释然的心又是一颤,暗暗叫苦,想不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儿头脑如此复杂,语言如此“到位”,令人刮目相看,不得小瞧。于是,大脑里急速地思考着,判断着,最后朝向对方笑着,“庞瑛是知青,她不可能不走,只是个时间迟与早的问题。据听说,她的家庭背景特好,既使不通过上大学的渠道返城也是必然的。所以,我们之间的事是极不可能的。我不会做出‘傻狗撵飞禽’的‘虎’事。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他眼神不错地盯视着对方。

“这我信。因为这是客观现实。——不过,庞瑛对你的那份真情,咱们全矿职工是一清二楚的。现在,她知道你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吗?”

“她回北京已有一些时间,至少有一个多月了。”稍停又说,“她现在还不清楚。我想再稍稍等等,看看她家是否能够促成返城。如果真的返城,我们之间的所谓异性情感也就自然而然地划上‘终止符’。这样不是更好吗?”

“按说,她返城一事应该是你们之间最好的不是结局的结局。这还不会给双方带来无端的感情伤害。”小杜越听越发理解对方,甚至她还对对方予以支持和同情。忽然,她朝向对方没头没脑地问道,“郑哥,我真的不清楚和不理解——”

“什么‘不清楚’,怎么‘不理解’?”郑仁被小杜的突兀疑问一时弄得茫然与紧张,“你说说看?”

“明霞你打算怎么办?”小杜这句干练而简捷的发问,惊得对方半晌没有回过神儿。

郑仁心想,难道自己与明霞之间发生的事被她掌握啦?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于是,又重新调整好情绪,尽量掩饰住尴尬和不安,勉强地说道:“过去乃至现在我都没有同她见上几次。既使跟明矿长去过配电室,同明霞之间也是出于礼貌打打招呼,随便搭搭话,根本不存在象庞瑛与我之间往来的如此频繁。”他边说边思索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变化。试探地,“小杜,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与我不太搭界的问题呢?你是——”他戛然而止,仍旧注意着对方的变化。

“倒也不是。明霞沉静成熟,少言寡语。她可不是一般人,特有心计,做出的事与众不同。虽说算不上什么‘城府’,但也是别人望尘莫及的。”又说,“不过,她的人好,心善,‘人气’也不错。”

“看来你对她很了解。这我相信。”他不敢正面抬头看着小杜。依旧尽量掩盖自己已与明霞有过性染的事情,“小杜呀,你说的都对。明霞确实象你说的人好、心善、‘人气’也不错。我因为来这的时间没有你长,对她并不很了解。所以,我还真想听你说。——在她的问题上,我没有发言权。”

“那你还能跟她去勃利,怎么不同我回家呢?!”她的话越来越尖刻,以致让对方快要无法“招架”。

“那是两码事。异性之间的交往、沟通与情感方面问题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在于‘情’,而后者则在于‘性’,二者不可同日而语。”说完,他疲惫地站起身,伸伸腰,打个哈欠。然后点燃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两口又回到原地慢慢坐下,静静察看着对方的神态变化,等待着出其不意的“进攻”……

小杜在与郑仁长时间的对话后,从中悟出了一个事实:自己与他最敏感的异性情感问题是不会再继续发展下去的,他俩之间也只能做为好朋友,好同事。他跟庞瑛的情感问题,他向她说明和解释的也是头头是道,不无道理,令人信服。至于明霞与他之间的感情问题,尽管他讲的是些实话,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而自己总觉得这里边有一层“雾状”令人一时难以说清。如果再继续寻根问底,不仅有失礼貌,还容易适得其反,双方肯定不亦乐乎。一旦伤害了彼此之间友情就得不偿失啦。唉!她暗暗地叮嘱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在对方面前犯下“低级”错误。于是,她站起身朝向对方笑笑,特别知趣地:“郑哥,那你忙吧,我不再打扰你,告辞啦。”她刚刚走出几步又回头朝向对方微笑着,“再见!”然后掉头急走。正当郑仁目送着她的背影时,又见对方猛然转过身子大声朝向他,“咱们永远是朋友!”……

小杜离去啦。而这个被三位青春靓丽的妙龄少女争相“抢夺”的“临时工”固然如释重负。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如同碰倒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和在一块,令他视觉和嗅觉异常反感,觉得阵阵恶心。他恨自己,悔不该当初把自己的情感大门关得不严,导致现在不仅落下“庸人自扰”的窘境,还客观地伤害了钟情于自己的异性青年小杜和庞瑛。这种情感上的过失与过错一定要认真总结,吸取教训,刻骨铭心,终生不忘。只有这样,才能救赎……

庞瑛自从十一月下旬请假回到北京心情极佳,就连父母告诉她正在按照国家有关政策为其办理返城问题也只是点点头,一笑了之,依旧想着自己认为比返城更值得高兴的终身大事。

她曾不止一次踏着清雪独自来到圆明园欣赏雪后的迷人景色。尤其能够使她激起情怀的“北远山村”更是每每必到之处。这座又称“课农轩”的简陋建筑地处圆明园最北部,始建乾隆九年(1744年)。虽然其中没有任何建造精美的殿堂,修建的简单朴实,建筑分布在河的两岸,就像普普通通农村一样,但其寓意极其丰富而深刻。皇帝在御园中的“农村”赏景,算是对农桑的关怀与重视。据说,皇帝如果因为国事太劳累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可以来到这里小住几天,感受一下乡村生活,扶一扶犁,品尝一下耕种的滋味,亲自体验一下太平盛世的味道……

庞瑛放眼雪后的“北远山村”,房脊上、树冠上、大地上,以及早已冰封的河面上一片银裴素裹,幽静而富有诗情画意,不禁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口鼻里呼出的热气早已将自己的睫毛和羽绒服帽沿儿“染”成了白色。她手戴一副红色毛线手套儿揉搓着冻得发红的脸蛋,然后两臂向上一伸,大声喊道:“勾动情怀的北远山村,我来了!……”

一阵忘情过后,她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

庞瑛上次同郑仁晚上看过露天电影第二天早晨就与对方乘车赶往七台河市火车站。途中,她的心情异常高兴,常常将身子依偎在特意请假送她到哈尔滨飞机场的郑仁身旁,尽情感受身边这个令自己时时心动的男人特有的阳刚气息。一会儿面挂笑容,似睡非睡,一会儿又双眸睁开朝向车窗外面的广柔大地出神地看着思绪飞扬,且时不时的跟对方说道:“咱们北方的冬天太美了,真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静结合,美不胜收!”又不无惊奇地叫道:“你看,满山遍野的牛羊有的悠闲自得,有的撒欢相互追逐,有的正在寻觅着食物……好不壮观!”

坐在她身旁的郑仁听着听着不禁一笑:“你说的‘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静结合’,其实只是汽车在不断颠簸过程中的一种现象。”又说,“昔日北大荒,今日米食仓,遍地是牛羊。这里的巨大变化不仅仅有当年农垦全体官兵的功劳,还有你们这些来自祖国各地成千上万知识青年的一份功劳。”说完,他微笑着侧过头朝向对方,“其中就有你的一份功劳!”

庞瑛听着听着“噗嗤”地笑了:“我的‘功劳’里不是也有你的一半吗?”说着,她凑到郑仁耳朵又稍声地:“将来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啦……”

郑仁扭过头笑嘻嘻地低声向对方耳语:“那我可就是‘大使’家的驸马啦!”又说,“我这是不是‘碟子扎猛子——不知深浅?”然后又是嘻嘻地笑着……

庞瑛听对方取笑,故意绷着脸嘲弄道:“美的你吧!大使家可不要你这个‘驸马爷’!”说完,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用双手胳肢对方的两肋……

郑仁顿时感觉痒的难受,又不便笑出声,只好低声告诉对方:“别闹了,车上的人看见有失大雅。”他口里说着,而表情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庞瑛如此旁若无人,车上的乘客有的偷偷瞥去一眼,瞬间又收回视线继续透过汽车挡风玻璃前望去……

客车驶到终点,郑仁和庞瑛又改乘去机场的市内公共汽车。庞瑛见郑仁对自己如此负责心里十分高兴和感激,见次朝向对方歉意地说:“辛苦你了,我从北京回来时一定好好谢谢你,至少得好好请你喝一顿!”

“只要你高兴,我愿意这样‘辛苦’下去!——至于‘喝一顿’嘛,我看就免了吧!”郑仁一边说着,一边向对方飞去一个眼神儿,“愿意喝,等你回来时我给你‘接风’!”

他俩公共汽车上如此情状,引来不少乘客的别样眼光。有一位中年妇女朝向他们微微一笑,然后关切地询问:“看样子,姑娘是要出远门吧?”

“是的。”庞瑛朝向对方笑呵呵地,“阿姨,您去哪里?莫不是也要出远门吗?”

“我去北京。”中年妇女微微一笑,“姑娘,你去哪呀?”

“我也去北京。”又说,“阿姨,咱俩是同路呀。”庞瑛仍是笑呵呵的看着对方。

正当庞瑛同中年妇女相互攀谈之际,飞机场已经到了。乘客们纷纷下车来到售票大厅排队购票,待郑仁将机票交给庞瑛之后,两人才双双走进侯机大厅一角继续亲密地聊着……

一架由北方名城哈尔滨机场起飞的大型客机满载着去往首都北京的乘客,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沿着长长跑道缓缓滑行,然后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渐渐升空……

坐在靠近机窗坐席上的庞瑛心情异常激动,那双聪惠而动情的双眸透过椭圆形的机窗口正在贪婪地俯瞰着机翼下闪现的令她依依不舍的哈尔滨,更令她牵挂的是此时此刻正在寻声仰望着自己乘坐的这架大型客机的心上人郑仁……

一同登机的那位中年妇女见庞瑛如此情状,不禁微笑着问道:“姑娘,刚才送你的那个小伙子是你的对象?——阿姨好象不能看错吧?”

中年妇女的询问中断了庞瑛的视线,也打断了她的思绪,于是转过头礼貌的回答:“我们是同事,更是知心朋友,还没有达到您说的那种程度。”

“姑娘,阿姨可是‘过来’的人喽,看这方面的事绝对不会‘走眼’的。”中年妇女自信地说着,“这男女之间的事,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双方传递的眼神儿就能‘透视’出他们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这方面的经验阿姨可是有的。”说着,又微笑着窥向对方,“姑娘,信不?”

听了对方的“经验之谈”,庞瑛脸颊绯红,心跳加快,不由得扭头刮目相看:“阿姨,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在这方面怎么这么有经验呢?”

“那当然喽。阿姨的工作每天离不开男男女女。”中年妇女说着诡异一笑,“猜猜看?”

庞瑛心想,这位阿姨可真的挺有意思,刚才仅仅在公交车上搭搭话这会儿似乎就成了老熟人了。她于是笑呵呵的朝向对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的工作一定是在民政部门的婚姻登记机关。——对吧?”

中年妇女猛然朝向对方:“嚯,你这姑娘的‘眼力’真够可以的!阿姨的工作还真的被你说中了……”

庞瑛不由得朝向对方“咯咯”地笑了,顽笑地说道:“阿姨,是您的眼神儿也在向我‘告诉’您的职业……”

一个星期天午后,郑仁被明霞带回家里。

这个位于八连煤矿几里之外的伟兴农场七连队驻地,虽然人口不多,但是这里的大部分居民属于该连队职工家属,人均生活水平比农村居民高得很多。明氏全家三代六口人一居生活,明霞和哥哥明礼在煤矿工作,父亲原任七连连队长多年,后退休在家安度晚年。母亲和嫂子没有工作,忙于家务,只有一个小孩就读小学。五间红砖、绿瓦起脊房座落在树木掩映之中,宽阔而平整的大院被白刷刷的木板障子围拢成规整的长方形。房门对着院子的长长甬路用红砖铺得平平的,甬路两侧的榆林树墙宽而平直,只是不见了绿叶;院套外边栽种的松柏已经长成大树,尽管季节寒冷,但如伞的树冠上依然泛着绿色……

明氏全家见客人已经进屋,便赶紧端茶倒水,然后便将事先预备的各种菜肴摆放桌上。什么好酒、好烟也一应备好,倾力款待,以示诚意……

席间,郑仁同主人一家老小围坐在桌前,气氛十分热烈、洋溢。虽然明氏两位老人热情地向他问寒问暖,时不时给他夹菜,劝酒、劝烟。而自己在这盛情款待的气氛中一时倒也显得有些拘板。

餐桌的核心人物是明霞的长兄、一矿之长明礼。他见对方显得拘束,很不自然,便笑着让他放松,别紧张,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虽说主人叫他精神“放松”,别紧张,可就是无法“放松”得了,总是感觉到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还说不清道不明。尽管自己一再想方设法调整情绪,打起精神,免得让主人看破自己的老底——屯老帽,依然不奏效,浑身发紧硬邦邦的,如坐针毡,提不起神,还时不时的冒虚汗……

明霞看到郑仁这副狼狈相,又瞧瞧家人的张张笑脸,既高兴又不自在。心想,这个人今天怎么这样呢?是初来乍到“眼生”,还是另有别的原因?令她一时琢磨不透。半晌,才默默地运用“排除法”逐一予以否定、肯定……终于揭开了“拘板”的迷底所在——偷情。对!正是因为她俩没有明媒正娶之前的异性交媾,才使得他此时此刻感到阵阵汗颜,不敢正眼相视明氏家人。于是,一边微眯着眼睛看着对方,一边用鞋子在桌下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噗嗤”地笑出了声:“喝酒,别胡思乱想啦!”

“喝!大家都喝。”果然,郑仁真的从杂念之中“改邪归正”,朝向诸位笑笑,先同长辈碰杯,又同明礼和明霞碰过,然后一口喝下。接着,又大大方方地夹点菜送进嘴里嚼着。心想,知我者乃“霞”也;这女人对我大脑思维规律真是分析、判断的了如指掌。他于是站起来,拿起酒瓶朗声说道,“伯父、伯母、矿长、嫂子,还有在坐的各位,我今天随明霞来家,给您添麻烦啦。郑仁先说声谢谢!”又精神为之一振,“现在,我应该敬二位老人、矿长和嫂妇人一杯。”说着,他分别斟满了四只酒杯,然后瞥了一眼明霞,“是你把我领家认门儿的,也应该‘敬’上你一杯!”说着给对方斟上酒,最后才把自己的杯子倒满,款款说道“请大家不要站起来,干!”说罢,举起酒杯依次与在坐的各位碰杯,一饮而进。

郑仁见大家酒杯先后见底才缓缓坐下。他朝向明礼与爱妻周杰的独生儿子笑呵呵地询问:“小朋友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了?”

正在两手托腮,不断扫视大人们的宝贝儿子顿时端坐起来,一本正经的回答眼前这位陌生人的问话:“我十二岁了,大名叫‘明大聪’、小名‘小宝儿’。”稍停又说,“上小学五年级。”说完又一次朝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扫视一眼,最后把眼神移向提问自己的郑仁,“叔叔,你家是哪儿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郑仁仍然笑呵呵的朝向小宝儿:“大聪,你问叔叔家是哪的,好,叔叔告诉你:‘我家在哈尔滨附近一个县城的农村,离这很远。——问我名字嘛,我可以告诉你,我姓郑,叫郑仁,’可以了吧?”稍停又说,“大聪呀,叔叔不仅喜欢你,还喜欢你的小名儿和大名儿。——你看呀,你长的墩墩实实、虎头虎脑,特别可爱,真是个‘宝贝’!”又夸奖地说,“你小小年纪‘不眼生’,能够问叔叔问题,说明你不仅可爱,招人喜欢,更主要说明你聪明、伶俐,智力好。所以,叔叔认为你的大名起的特好,‘大聪’是特别聪明的意思,前面再加上你的姓,就更加说明你长大以后,‘不但明事理,还绝顶聪明’!”说完,用筷子给大聪夹了一块鸡胸脯肉放到碗里,“多吃点儿,长大个儿!”

一直看着郑仁与孩子沟通的几位长辈、平辈们个个笑逐颜开。没等别人开口,明礼抢先说到:“小宝儿,快叫郑叔叔好。”说着拿起酒先给郑仁斟酒,接着给两位老人满酒。

明大聪听爸爸说完马上站立起来一脸严肃地朝向郑仁大声说道:“郑叔叔好!”又毕恭毕敬的向对方敬个举手礼。这一切“程式化”动作进行之后才稳稳当当坐在原处。

明礼给周杰和明霞的酒杯倒满,最后把自己的杯里倒上。他扫视了一下家人之后把目光移向郑仁微笑着说道:“小郑,你今天能够到我家做客,我们全家非常高兴。我作为明氏家庭一员,首先代表我的两位老人,还有你嫂子周杰和妹妹明霞,以及你小侄大聪敬你一杯!”又说,“希望你把这当成自己家,以后常来常往。”稍停又说,“有什么事情直接跟小霞说,或者跟大哥讲,总之别客气!”最后说道,“来,咱们把杯端起来喝个痛快!——干!”……

周杰放下酒杯,顺手拿起酒瓶向明霞瞥去一个诡秘的眼神儿,含笑问道:“嫂子给小郑敬杯酒吧。”她说着便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对方一下,然后又朝向郑仁,“小郑,你们木工组的周正周师傅是我的亲大哥。”说着又将目光移向丈夫明礼,“小郑可能还不知道这种关系吧?”对方点点头以示已经清楚这层亲属关系后,她便起身笑殷殷的给郑仁斟酒,“嫂子早就清楚你和明霞的关系。”又说,“上次我哥来这时他把你和明霞的婚姻事情向我家老人介绍了,他还说你这个人很有能力和水平,干工作认真,人缘又好,煤矿里两个‘知青’追着你呢。——嫂子可跟你说呀,不论谁追你,你也别动心,还是我们家小霞好。论相貌、论身材、论能力、论知识、论水平、论人品都不比别人差,只能比别人强。所以,嫂子希望你能早日当上我们明家的姑爷!”说着,又一次朝向丈夫,“你说是吧?”当看到对方又是笑呵呵的连连点头时,才开始给公婆斟酒,接着又把丈夫、小姑妹和自己的空杯倒满,异常开心地扫视一下大家:“举杯干它!”说着便率先进肚……

明霞一看郑仁确实放松了精神很是高兴,便满意地朝向郑仁柔声说:“这就对了,实实惠惠儿的更好。”又说,“大嫂这张嘴比大哥能说吧?”说着,瞥向兄长明礼。当她看到对方心情极佳时,又朝向表情灿烂的嫂子说,“郑仁,大家还得继续喝酒。”

郑仁听后点头称是:“好的。即然这样,我再给诸位敬酒,咱们随意喝。”就这样,频频举杯共饮,直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纷纷离席,整个家宴足足持续几个小时。

当郑仁和明霞返回矿山时,已是百鸟归巢,繁星满天,万家关门闭户的深夜。……

一场纷纷扬扬的瑞雪漫天飞舞着,八连煤矿银装素裹,冰晶玉洁,呈现一派莾莾苍苍、沉静而庄重景色……

伴随着这场皑皑白雪姗姗而来的一九七二年元旦,给人以振奋,给人以进取,给人以追求,给人以希望……

元旦的职工食堂里飘香阵阵,厨师们忙里忙外,喜上眉梢。他们精心为职工赶制出各式各样菜肴,准备了品牌不一的白酒、啤酒和红酒。新年的喜庆气氛溢于言表……

远离故土的知青们,有的三五人凑在一起围坐在食堂的方桌旁尽情地侃侃而谈;有的同远道不能回家过年的老职工亲密的聊着;有的下象棋、走“五道儿”;有的打朴克、撮麻将;还有的靠着屋角吹、打、弹、拉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更有的男女知青一对对拉开架式纵情的连蹦带跳,载歌载舞。只有郑仁和为了陪他一同过新年而放弃回家的明霞躲在食堂的一处含情脉脉地交谈着……

他俩有说有笑,表情灿烂,不时地引来众多青春帅仔、靓女的羡慕目光。这些,他们却全然不去在乎,也无需去在乎。因为自从“一夜情”和“认门儿”不久,他们的“个人之事”象风一样刮遍了矿山的角角落落,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开席的时间快到了,刚才的闹嚷嚷、乱哄哄场面渐渐平静下来,人们三一帮俩一伙的围坐在圆桌前等侯用餐。郑仁与明霞起身走近餐桌前坐下继续聊着刚才的话题。他们有说有笑,非常开心。忽然,庞瑛面带笑容走进食堂。这意外的出现令郑仁不禁一惊,心想:她是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自己怎么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一时间,不错眼神儿地看着对方。

庞瑛抖动一下身上的雪花,双脚朝向地面“跺”了几下雪,然后,扫视一下屋里便笑盈盈的凑到了郑仁和明霞的桌旁:“‘搭档’和霞姐都在这,咱们正好在一起吃饭!”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郑仁诧异而表情僵硬地朝向对方询问。

“昨晚八点半。”庞瑛笑容可掬地,“我看时间太晚啦就没去你寝室。这不,在这看见你也省得我去啦!”

“前几天你给我来信不是说在家过完元旦才能回来,怎么还提前赶回来了?”半晌,郑仁又问,“你回家已有六、七个星期了吧?”

“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天。”庞瑛朝向对方笑笑,“谢谢你。老人和我弟弟都好。只是我爸妈平时很难在家待上一天。——都忙。”

明霞顺水推舟地问:“庞瑛,家里人都好就好!”

热气腾腾的饭菜、白酒、啤酒、红酒先后摆上桌面。没等庞瑛开口,见又有四、五个人围坐在桌前,她于是起身坐在了郑仁身边,忙将一套餐具送到对方跟前,然后朝向明霞:“明姐,你家老人也都好吧?”

明霞见庞瑛紧挨着郑仁坐下,并没不快,而是微笑着朝向她:“谢谢你的关心,我家两位老人身体都很好。”稍停又说,“庞瑛,今天既是元旦,又是你刚刚回来,这顿新年饭我和郑仁陪好你,也算是为你‘接风’吧!”

“谢谢霞姐!谢谢‘搭档’!”庞瑛没有注意到明霞说过的“我和郑仁陪好你”的弦外之音,所以也就礼节性地附和着对方。

郑仁见庞瑛紧挨着自己坐下,担心明霞有什么想法,但转念一想,在这种场面她是绝对不会做出什么“越格”之事,所以也就既没有起身串个坐位又没有显出紧张,依旧视为正常,并且还笑着说道:“今天这顿迎新年宴会,我一定陪好你!”又说,“尤其是你刚回来,我更该借这喜庆之宴好好给你‘接风洗尘’!”

桌上的八个人都是矿上职工,相互熟悉,自然不必介绍。大家边吃,边喝,边聊,边侃,有的知青情不自禁地感叹:“今天要在家乡可是热闹非凡,逛逛大街,看看电影,霓虹灯下谈谈情,说说爱,那该有多棒!”

庞瑛插话道:“那‘感情’的,一定是美的。——不过,老在城里住着也不觉得怎样。我冷丁回家还真的不习惯啦,好想咱们这的人,这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说完,她扫视了一下在坐的工友们,然后又站起身朝向各桌仔细张望,半晌才收回视线,不无关心地朝向大家,“我怎么这么半天都没发现小杜呢?她究竟坐在哪桌?应该叫她坐在咱们这张桌乐呵乐呵,一块儿庆祝这新年伊始!”

郑仁马上回答对方:“她今天一早就回家了。”说完,心里不免掠过丝丝不快。然后,摘下眼镜反复地擦拭着镜片……

明霞端起酒杯朝向大家提议:“来吧,今天是新年,咱们共同喝一口!”全桌人目光“刷”的一下子聚集在她的脸上,令她好不自在。待大家喝过之后又朝向庞瑛,“来,咱们姐俩碰杯喝一杯!”说着她和对方碰杯喝下,与此同时,其他人也都纷纷“赞助”一饮而尽。

坐在她俩中间的郑仁心想,明霞的表现很好,很大气,令庞瑛很开心,这就对了。他于是食欲大增……

庞瑛同明霞喝下杯中酒之后,拿起酒瓶给郑仁和明霞斟满,又将自己的酒杯斟上,兴奋地说:“‘搭档’和明姐,来,咱们仨一起干!”

庞瑛说完刚要动口却被郑仁叫住。他站起身,举着杯兴奋地朝向她:“你刚从北京回来,提议喝酒的应该是我。”又说,“来,咱们仨共同喝一杯,算是给你‘接风’——干!”

仨人一同喝下之后,无不正在尽兴之时。这时,庞瑛却被旁边酒桌的一名北京女知青叫过去。待她几分钟后返回自己坐位时脸色煞白,一句话不说,只是附和着大家吃着喝着……

郑仁见庞瑛神态不对,知道她刚才可能听到了有关自己与明霞的事情,于是瞥了一眼明霞,说:“来,庞瑛,你刚回来,大家很高兴。——再说,今天又逢过元旦,咱们多喝点儿酒尽尽兴!”

“不,我喝多啦,不能再喝啦。”庞瑛魂不守舍的,“‘搭档’,你这本‘书’我没看透,真没‘读’懂。”又补上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的确正确。”说完她默默地低着头,筷子在右手里夹着不动,木呆呆地不吭一声。

她的这一反常举动,桌上的兴致骤然没了。在坐的另外五人你看他,他看你,谁也不吭一声。郑仁见大家沉默不语,一时不知所措,只好默默无语地用筷子轻轻点着桌面。

明霞却不然。她站起身,拿过酒来到庞瑛跟前,面带微笑地说:“庞瑛,姐再陪你喝一杯。”说着把对方的酒杯倒满,然后自己又满满地倒了一杯,“庞瑛,来,咱们姐俩喝下去!”

庞瑛尽管心里堵的慌,早已没了酒兴,但她必竟是大都市人,必竟是个有文化之人,尤其是,她必竟生活在有地位、有教养的高干家庭,出于体面和礼貌站起身把酒杯端起漫不经心地低声朝向对方:“明姐,喝!”说完,一仰脖喝了下去。她刚要坐下,忽地站直身子,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地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然后又抢过明霞的酒杯倒上,胀红着脸大声道,“喝!连喝三杯!”

就这样,她俩真的一连三杯白酒下肚,而且又谁都没有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挺直着身子原地不动,暗暗“较劲”……

郑仁低着头,瞥了一下依然站着的两个少女,见她俩的身子犹如按上弹簧一样在不停地晃悠着,心知醉了。而此时此刻的他又深感无奈,既没有劝说对峙的双方坐下,又没开口说什么,只是一心想“辙”打开僵局,化干戈为玉帛……

半晌,他缓缓地站起身,朝向在坐的工友们大声地说出连自己都想笑的一句:“大家看看,这对‘酒中仙女’站着‘比个儿’呢,可谓‘空前绝后’,必将成为巾帼名星!”

此言一出,还没等人们反映过来,两个“情敌”几乎是同时“噗嗤”地笑啦,然后又不约而同的缓缓挨着坐下。全桌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铆劲地鼓掌和大喊,真心为她俩能够摈弃前嫌,“重归于好”而喝彩。而平息这场突然刮起“情感风波”的郑仁却暗自叫苦不迭……

——遗憾的是庞瑛因不会饮酒,且心情糟透而异常沮丧酩酊大醉。在她站起身准备离席的一瞬不慎将桌面碰翻,致使桌上的残羹剩菜撒向人们身上……

郑仁见状赶紧把庞瑛搀扶着回到女寝,给她喝下蜂蜜之后返身回到食堂,又把明霞送回配电室,心里才稍稍平静些。他看见明霞并没有处在过度醉酒状态,神智正常,于是笑着说:“我看你没有醉,那你刚才为什么同庞瑛站在那‘比个儿’呢?——难道不累?”

“去你的!——怎么不累?”稍停,又认真地,“我知道庞瑛回来会一时想不通的,我就想尽量感化她。可是,她刚才那副状态既叫人为难和不悦,又让人理解和同情,所以我也就只好陪着她‘静思已过’啦!”又佯装责怪的样子朝向对方:“我和庞瑛站着‘比个儿’还不是因为你吗?!”最后补上一句,“情场老手!”

“胡诌。你看谁‘静思已过’象你们俩那副德行!”又不无嗔怪地,“霞,咱们比她大,她年纪小,从小又娇生惯养,就多担待点吧。”又说,“你今天做得很好,既得体又大度,让别人看着好哇。”稍停又故意反诘,“你才是‘独门绝技’的‘情场老手’!”说完“嘻嘻”的笑啦。

“不用你给我戴这种‘高帽’!”明霞真又诚地朝向对方,“我得进行‘换位思考’,假如我是她,一时半晌也会想不通的。”

“这话讲的在理!——事怕颠倒理怕翻嘛。”郑仁对眼前的异性自省态度非常高兴,“你今后一段时间多同庞瑛接触一些,她那个人心直口快,没有什么坏点子,是个真诚、可交之人。”

“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教’我。”明霞笑着朝向对方,“太晚啦,就在这住吧。”

“不啦。我还是回寝室去,明天还有一个板报稿需要整理。”郑仁说着把房门推开,回过头叮嘱道,“早点休息”。

“明天见!”明霞紧随其后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心上人渐渐远去的身影……

小杜元旦当天午后就乘车回到桦楠。晚饭期间,紧管自己怎样调整情绪心里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同郑仁情感方面留下的不快无法掩饰,以至常常走神儿,心不在焉。心细的母亲看见独生女儿如此精神状态,心生疑窦:“女儿,你身体不舒服吗?”

“噢,没有。”小杜回过神儿接着又说,“身体没病,只是坐车有些累。”

“吃完饭,早一点儿休息,好好睡一觉就缓过来啦。”母亲又关切地告诉对方。

听母亲让自己早点儿休息,小杜朝向老人微笑着答应:“待会儿我早点睡。”说完,她夹了口菜放在口里嚼着,感觉到如同嚼蜡一般,于是,放下筷子走进里屋卧室合衣躺在床上……

母亲收拾完碗筷儿之后轻轻地推开屋门见小杜根本没睡,而且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圆圆的,精神亢奋,一点睡意没有,便关爱与不解地朝向对方:“你不困呀?”又说,“你身体没病,是不是有啥心事瞒着家长不说,不然怎么会这样子?!”

小杜翻过身子瞥向对方依旧谎称道:“妈,我真的是坐车累的,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们。——你去歇着吧,别管我,啥事没有。”

听对方一说,母亲一声不吭地默默来到外屋床前坐下,心想,女儿一定有什么不快事情在心里装着不说,生怕家长替她分心。于是起身又一次走进女儿房间把给她调转工作的喜迅告诉一遍。

小杜听母亲说完,缓缓坐起身子朝向对方漫不经心地说:“调转工作不急,让我爸爸慢慢办吧。”说完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见女儿这样精神状态,母亲愈发疑虑重重,叹息着推门回到外屋,猜想令女儿极其不快之事……

小杜见母亲离去翻身倒在床上,大脑里渐渐“过”起了自己与郑仁一次次约会的“精彩电影”,以至又一次翻身坐起,拿出纸笔写道——

郑哥,此时此刻,想必你一定会和明霞姐同工友们推杯换盏,纵情欢庆元旦,可你是否知道远在桦楠的我正在被你我情感上的草草“结局”而无法摆脱,苦苦地挣扎呢?虽然我说过“咱们永远是朋友”,可内心里始终甩脱不掉我们之间的情和爱,你的音容笑貌始终占据着我这颗爱情专一的心啊!……

如果庞瑛要是赶在今天回来,那对于她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尴尬场面吗?我不敢说,也不敢去想。反正她迟早有一天也会象我一样被明霞“挤”出局,成为你和她人生舞台下面的观众。——我想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

转天早晨上班前庞瑛推门进来。郑仁见她醉酒状态不翼而飞心里特别高兴,马上起身让坐:“快坐下。酒劲过去了,现在好些了吧?”又关切地嘱咐,“以后要少饮酒,饮酒过量不仅伤身,还刺激大脑。”

“郑哥,”她将“搭档”这一称谓抹掉,“你同明霞的事我都清楚啦。”又吞吞吐吐地,“我来你这,只想问问你们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啦,你得告诉我。”她静静地呆望着对方。

“可以。——庞瑛,我不想连累你。因为你早一天晚一天一定要回城里的。这是我的心里话。”又安慰着对方,“你父母肯定不能把你总放在这里,让你吃苦。况且,两位老人又有能力解决你的返城问题。——请你放心,咱们永远都是好同事、好‘搭档’、好朋友!”

“是的,我相信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是我当初不该回北京待了两个月。正是这‘两个月’被明霞‘钻’了空子才使我如此被动。——唉!”她沮丧地低下头,默不作声……

郑仁面对庞瑛的一脸苦瓜相,心里既难过又无奈。他想,庞瑛是个纯真、乐观的女孩,为人既大度又正直,曾经对自己一片痴情。现在一切只能成为过去,成为记忆中的永恒;无法挽回,也没必要再度“修复”。为什么?如果再度“修复,”对庞瑛只能是更为深度的伤害,使之难以自拔。长痛不如短痛,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况且,自己完全是出于道德、理智方面才做出如此艰难的选择。现在,他不怕庞瑛一时想不开、不理解,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渐渐地认识到他采取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果断措施利大于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进一步加深彼此之间的了解,同事、朋友之间的信任……

于是,他耐心地劝慰对方:“庞瑛,论年纪你是妹妹,我是兄长。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厌其烦地向你解释,甚至是表示歉意。——至于你说明霞‘钻’了你的空子,这种说法欠妥。她不是故意要伤害你,而是阴差阳错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稍停,一面向对方解释并表示出诚挚的歉意,一面又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变化,“我不是自卑地向你说,现在,我在这荒凉的煤矿还不是个正式职工,如果你将来返城后又该怎样对待这一问题?——到那时,你在大都市,我还在这荒郊野外,甚至被辞退返回老家贫困农村,你想后果又会如何?”这番实事求是的话语渐渐地打动着对方的心。最后,又一次真诚而友爱地朝向对方,“我们今天说的这些话,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和我们年龄逐年增大而成熟,以及对事物辩证分析与判断能力的逐渐提高,我深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无误的;同时我也深信你也一定会认同的,甚至会感激我今天经过权衡利弊之后所作出的这一痛苦抉择!又说,“只是当下一时难以面对这些情感上的不快而已。这我非常理解”。

庞瑛哭啦。她哭得是那样的伤心,赛如颗颗珍珠的热泪伴随着、失恋、委屈、伤感、困惑与不解模糊了视线,滑过面颊,洇湿自己那件与众不同的湛蓝色羽绒服前胸与大襟,令人心碎……

三个靓女同演一台“争风”戏、情郎一个被迫“唱”主角的极不光彩的情感闹剧随着时间的不停更替和她们各自的兴致索然,以及“观众”的纷纷离去,终于落下大幕!

其“圆满”结局即在于剧中“男主角”的郑仁在四人情感世界的矛盾纠葛中不断化解,逐渐“伤”了她们各自的“元气”,致使其从“恋栈”涡旋中艰难地拔涉出来……

明霞、庞瑛和小杜这三位毫无血缘、姓氏不一的同事、朋友加姐妹,经历了一场所谓的“争风吃醋”大战之后自省已过,叫苦不迭。现在,她们的纯真友谊和友情更加牢固、和谐,心心相印,全身心地扑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而对于这场情感“大战”的始作俑者郑仁而言,虽然从没有“拖泥带水”的结局中挣脱出来,自责和忏悔之心却时时令他不安,以至于常常失眼……

然而,每当看见庞瑛、小杜和明霞三人结伴而行,各自脸上洋溢着开心的微笑和听到她们那阵阵爽朗的笑声时,郑仁的心醉啦!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油然而升,决心要在有一天将那些只为了一已狭隘之爱而争风吃醋的男女们写进小说以食云云众生。劝戒他们——

随着人类社会高度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不断提升,人们道德修养水平的不断提高,国家法制建设进程的不断推进,还有时光老人的不断“打磨”和淬砺,必将渐渐地化为春风细雨,滋润着那些曾经的颗颗欲望无度的饥渴心田。让人们广倡仁爱,尊重生命,尊重他人;静思已过,摈弃前嫌。切记:古今“万恶淫为首”,采花盗柳悔亦难;人间正道是沧桑,阴阳更替理不变。

——正所谓孔夫子的“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行”之经典!

郑仁与明霞的恋爱关系,经历了一段不堪回首的风风雨雨之后,由隐秘到公开,由“压缩”到“膨胀”。特别是他们在照相馆摄影师的镁光灯下和民政部门颁发的《结婚证书》上,双方的婚姻关系得以合法的正式确立。而那张张充分洋溢着青春、俊美、飘逸的订婚照,和那本鲜红底色、镀金印制的《结婚证书》,又如同威力无比的“催化剂”令他们的爱情发展与日俱增,突飞猛进,努如破竹!……

矿长对于胞妹明霞同郑仁婚姻关系的合法确定,暗暗地祝福着这对即将成为百年好合的“鸳鸯”早日洞房花烛夜。他的脸上常常挂着喜悦笑容,且时不时地借故找到郑仁“交谈工作”和询问家庭生活方面的问题:“郑仁啊,修理锯片的活咋样?累不累?听周师傅介绍你的修理锯片技术已经很不错啦。——好哇,青年人就应该求上劲,懂技术。”他不错眼神儿地看着对方。

每逢这时,郑仁也喜形于色地与其认真攀谈着:“周师傅是个实在人,对我修理锯片没少指点。不然,我也不能在这方面有所长进。”他谦虚地告诉对方。

“应该说是这样的。但是,也是靠你自己不断钻研和努力的结果。”又询问,“你家里的两位老人身体怎样?——老人一辈子都不容易啊!你应该多给家里写写信,报报平安,打听打听家人的生活情况。——做儿女的应该孝顺父母啊!”他不无感慨地朝向对方。

“是啊,“矿长,我们家在县城东南的一个小屯住。我父亲的身体无大碍,只是母亲身体较差,老人多年患有妇女病,总治也不奏效,只能维持现状。”稍停又说,“几个年长的哥哥已先后参加工作。我身下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还小,现在都读书。——总的看还算过得去。”最后,微笑着朝向对方,“谢谢矿长的关心!”……

郑仁的一篇《浅析当代中国青年的困惑与思考》一文刊登在煤矿板报上。他在文章的字里行间不无真实地流露出作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牺牲品的一代中国知青所面临的学习、工作、婚姻和家庭的茫然、困惑与思考,鞭辟入里地切中时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篇理性的议论文章,说出了知青们想说而又不敢说出的心里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此后,知青们三、五成帮地找到他进行交心和沟通。他们说现实,谈理想,客观评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利与弊,充满着对国家、民族的前途与命运深深地忧虑……

因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昌而民乐,国弱而民忧。这是人类社会几千年历史毋庸质疑的铁的事实!……

正当郑仁和明霞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结婚的一切时,他突然被姨兄以伟兴农场场部名义催去。尽管与其同行的明礼矿长一路上脸上始终挂着“霜”,一语不发,但他从对方的不同寻常的表情上看出了此次“伟兴之行”不利于自己的端倪。为了探明究竟,他试探地询问对方,“矿长,你不舒服?”

“没什么。”明礼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然后,依旧心事重重地坐在车上不语。

“你的脸色可不同往常啊。”郑仁进一步往深里“引话”。

“郑仁,汪书记是你怎么个姨哥?是亲的吗?”

“不是。他是我母亲的亲叔辈外甥。”他一边朝向对方实话实说,一边依旧观察着表情变化。

“噢!”明礼听完对方的回答顿时一惊,“原来汪书记不是你的亲姨哥呀!”又象是愰然大悟的自言自语,“怪不得——,会是这样子的。”

“是哪样子的?”郑仁疑虑地朝向对方,“矿长,场部叫我过去,没说是干什么吗?”

“没说干什么。只是通知叫你一个人马上去。”明礼有意隐瞒了汪会廷在电话里同自己所说的一切和相互之间不亦乐乎的争辩。生怕眼前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妹夫的郑仁承受不住突来的打击,于是才慌称正好去伟兴农场办事与郑仁“搭车”一同前往。

从对方的脸色和对话中,郑仁自知“凶多吉少”:轻则因为“绯闻”挨训斥,重则辞退工作,“卷帘散朝。”心想,自己是“运交华盖”,无力回春。怎么办?他依然默不作声“搜肠刮肚”地想着对策……

然而,他的生就一副面对现实的与众不同性格和昂首向上、无所畏惧的肖像,令对面的一矿之长震惊。心想: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就凭这临危不惧的神态足以证实妹妹的选择是正确的。于是,他干咳了一声,朝向对方,真诚、同情而又壮威似的说道:“郑仁,一会儿咱们到那,不论发生什么情况相信你一定会坚强面对的。——因为你不是个懦夫!”

“你放心,矿长。不管出现什么不利情况,我都会理智地应对它。只是担心——”他突然停下了要说出的后半句。

“你‘担心’什么?能告诉大哥吗?”明礼发自肺腑的追问着,“郑仁,别怕,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和小霞的大哥。为了你们俩,我敢承担任何责任。宁可不当矿长也要全力维护!”

“谢谢大哥!”郑仁硬咽着,“我倒无所谓,只怕明霞接受不了,难以面对。”

“是啊,对她的打击肯定会很大。”明礼不无担心地,“小霞从小就懂事,没让老人和哥兄弟操过心。她是个很有头脑的人,遇事总是自己拿‘主意’。——她太‘钢强’啦。”说着,他吸了一口烟,“就说她的婚事吧,多少个人给提媒都被她拒绝了,连看一眼都不看。——这次,她为了你却不顾一切地付出——,看来这也是个‘缘份’啊!”

听到对方的话,令一时沉默不语的郑仁心如油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汪会廷书记的办公室气氛异常紧张,静得出奇,就连办公桌上摆放的闹钟秒针“咯噔、咯噔”地走动声都显得异常的大。这让略显惴惴不安的郑仁心烦意乱,燥热难挨,憋闷的恨不得冲出门外,透透空气之后再回屋领命“受审”。

汪会廷端坐在办公桌前脸色铁青,面部肌肉不时地抽搐着,那分布很不均匀的些许浅白麻子随着面目神经的不断变化而“聚集”或散开……

沉默良久,一只接一只的大口吞吸着纸烟的明矿长,朝向对面一脸“阶级斗争”的汪会廷缓缓地说:“汪书记,小郑被我领来了,有什么话你就别客气,该说就说,该批评就批评,他必竟是你的亲属、两姨弟弟。”他特意将“必竟是你的亲属、两姨弟弟”加重语气,意在提醒对方高抬贵手,留住郑仁。

屋子里依然鸦雀无声。汪会廷仍然闭口不语,只是两眼冷冷地盯住眼前这个曾经使其引以自豪的姨弟,心想:你这块“心病”早晚得给我闯出大祸,不如趁早“打发”掉算啦……

而此时的郑仁心想,姨哥叫自己来却始终不发一声,看来今天的事情确实够自己“喝一壶”的。但他转而又想,自己没犯什么错误,他能对自己如何处置?又能对自己说些什么呢?无非是曾经沸沸扬扬的“绯闻”传到了对方耳朵?总之,最大的问题也莫非就是个辞退工作呗。干脆痛痛快快点算啦,别老在这里打“哑谜”,“泡”着难受,让人难堪。他“主意”已定,决不会委屈求全,为“半斗米折腰”。于是,坦然的朝向汪会廷:“哥哥,你叫我来这儿,有什么事你就别客气,直说吧。”

“怎么个‘直说’?”汪会廷终于接上话茬儿,“你咋来伟兴的?又是咋到八连煤矿的?——你先回答我!”他气呼呼地朝向屋角坐着的郑仁发问。

“哥哥,怎么来伟兴,怎么到煤矿,我心里一直是感激着你和你们全家的。就连我父母也永远不会忘记的。”他稍缓语气,“至于我在煤矿工作中有什么问题,甚至是犯了什么错误,你也别留情,我必竟是你的弟弟,直说无防。——我能接受得了,也能虚心对待,保证克服和改正。”他诚恳地看着对方。

“你在矿上都做了些什么?你是不是因为出了几期板报受到一些好评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嗯?——惹事生非!”说完他将端起的茶杯“嘭”地“颠”在桌上。

郑仁快速地思索着。心想,姨兄没提“绯闻”,提“板报”问题,是什么意思?自己的板报也是经过矿领导们阅过允许的呀,难道有问题?他稳了稳紧张不安的情绪:“至于我出板报问题,我认为内容是健康的,观点也是正确的,实事求是地反映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悖民心、民意的问题……”

“住口!”汪会廷伸手指向对方,“你张口闭口评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清楚后果是什么吗?!——从现在开始,你赶紧给我回来,“又放缓语气,”我宁可养着你,供你吃喝,将来给你在这里成个家,对得起你父母,决不允许你给我乱来、闯祸!”

一直不好太搭腔的明礼缓缓抬起头朝向汪会廷笑笑:“汪书记,小郑是个正直人,他写的板报稿也是经我和其他矿领导同意的。矿里职工,特别是那些知青们一致认为板报内容出的好,代表和反映了他们的心声。所以,小郑不能离开矿山来伟兴。”稍停,又朝向对方,“我作为矿长同意他继续留下,活跃矿里的文化政治生活。”又说,“那些知青们都把小郑当作知心朋友,愿意和他接触、沟通,致使他们的精神面貌大有转变,工作劲头格外高涨。”

“老明,”汪会廷伸出右手示意对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然后,将脸扭向郑仁仰了仰,勉强地笑笑,“他写的那玩意可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呀。咱们当领导的不把好关,还了得。”又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和领导的一场政治运动。全国上下轰轰烈烈闹革命,就他一个郑仁敢写、敢说、也敢做。你想想,他这不是在给你我‘闯祸’是什么?——嗯?咱们可不能感情用事,掉以轻心啊!”

“老汪,我今天为什么非要同小郑一起来这呢?一,他是我矿里职工;二,咱俩必竟是几十年前一个战壕里出生如死的战友,所以也就‘不请自来’了。”他吸了一口纸烟又朝向对方争辩道,“你的观点、看法我不能苟同,言重啦。咱们也在青年时过过;青年人有青年人的观点、想法,这是正常的、客观的、必然的,也是情理之中的。——咱们这些‘老家伙’可不能乱扣帽子,乱打棍子,无限上纲啊。”明礼语言恳切地讲给自己的老战友。

汪会廷脸色由平静渐渐转为阴沉:“明矿长,你这可是‘右倾’思想作怪呀,不得了啊。”他用怪异的眼神盯住对方。

“这怎么是‘右倾’?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汪书记,你也太‘敏感’了吧?”明礼也不错眼睛的同对方对视着,“再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得让人有正常的言论自由啊,不能随随便便给人‘政治化’,上纲上线。——我们国家是提倡言论自由,人人平等的嘛。——当然啦,是要在法律、法规和政策允许的范围之内。”最后又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

“即然咱们俩话不投机,那就免谈吧!”汪会廷摆摆手式,朝向郑仁,“你干到月末就回伟兴。这段时间不许再出板报,再写任何东西。——记住,不许再给我找麻烦、添乱和闯祸!”他站起身斜视一下郑仁,强横地,“就这么定啦!”

郑仁因汪会廷的强硬态度而反感,但表面上没有太明显地流露出来:“哥哥,我会吸取教训的。”

“哼!‘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没念几天书,斗大字不识几个,‘显摆’开啦!”说完他拂袖而去……

留在屋里的明礼看着汪会廷离去的背影,愤愤地甩出一句:“冷血动物!”之后,他起身朝向郑仁:“不管他,咱们走!我是矿长,去与留我说了算。除非他免去我的矿长职务!”

郑仁挺直身子,昂起头,跟着明礼乘车离开伟兴……

一路上,明礼很少同郑仁说话,默默地吸着纸烟,心潮翻滚难以平静……

而深受汪会廷尖刻、讽刺、侮辱语言“暴砸”的郑仁,感到从没有过的尴尬与莫大的人格贬损,心里委屈、憋闷、烦乱,如同猫抓似的异常难受、痛苦不堪和无地自容!他前胸一起一伏,不停地喘着粗气,圆瞪着双目一言不发,只是始终仰着脸出神地朝向车窗外面一闪即逝的颗颗光秃秃树木和无边无际的枯黄野草……

此时此刻的他,与其说是在不断地蓄积着怨恨和懊恼,倒不如说是在喷射着莫大愤怒的火焰……

自从伟兴回来,郑仁的心里一直堵的慌,精神恍惚,精力无法集中,既使每天坚持上班也是拿东忘西;他食欲减退,肝火过盛,整个人大大地瘦了一圈……

尽管明礼以其一矿之长职权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无济于事,汪会廷依旧耿耿于怀,固执已见,一定要把郑仁赶出矿山。这,令他十分反感和疲惫。

明霞见状,心里异常着急和难过。她在清楚了郑仁的工作真实情况之后一方面安慰、劝解对方把心放宽,想办法做汪会廷工作使之改变态度继续留在矿里以结百年之好。另一方面又心痛和感激兄长,为了妹妹终身大事张张罗罗、跑前跑后不说,还同自己的老战友、老领导发生争执,产生矛盾,甚至敌对情绪。这些烦心之事一股脑的压来,搞得她心力交瘁,力不从心,常常彻底难眠。如是这般,越想越急,越急越想,终于病倒在床上。她饭不吃,水不喝,昏昏沉沉,说话时细弱柔丝……

郑仁心急如焚,赶紧将其送到煤矿职工医院。经医生诊断后,又去了勃力县人民医院进行检查化验,结果令人不无堪忧。她的红细胞大大少于白细胞,必需接受住院治疗,且以后不再适合在配电室工作……

面对这严酷的现实,郑仁内心痛苦不堪。他对明霞的病放心不下,忧虑重重,每天往返于勃利县和矿山之间。为了使其安心养病,紧快恢复健康,他总是在对方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而明霞却看在眼里,悲在心头,常常红着眼眶,强挤笑容地说:“我没事,这病住几天就好,不要担心。”

“这就好!”郑仁心知肚明对方这是在安慰自己,于是也只好每每顺其“谎言”往下说,“是没啥事,你的这点儿小毛病根本就不算啥。——咱们这是‘小病大养,无病呻吟’。——我说的对吧?”

“你什么时候回伟兴找你姨嫂去?——我这里不需要你陪我。”她真诚的轻声询问对方。

“去不去一样,反正姨嫂能帮助办。现在离月末还远着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天狗吃不了日头’!”郑仁硬撑着说给对方,可自己的内心深处却翻腾着。他想,横祸飞来,不砸漏脑袋也得伤筋动骨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一天午后,郑仁接过一封已经积压多日的书信。他撕开信的封口,抽出信纸扫视一下署名黄敏便急切地看着,结果令他惊喜不已。原来表姐已经考进了省城某名牌大学数月,只是不太清楚他的具体通信方式才一直没有寄信。他放下信纸,思绪万千,表姐考学之前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春节回家时的一天,表姐黄敏找到郑仁,要求帮助找几位资深学科带头人替她辅导一下各科内容以备应考。对于表姐的这一求助,他欣然接受了。于是,他将母校的文理科教研组长硬是“锔”到了一起。几位老教师经过数日认真辅导使之各科成绩大大提高。为此,稳操胜券的黄敏深深地感激着几位老教师,也从内心里感激着他这个表弟……

想到这里,他推开窗户,解开上衣扣子,望着窗外不尽清晰的远山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他才慢慢地回过神,联想到自己目前的不利处境、明霞的严重病情,以及姨兄汪会廷伤他自尊的冷嘲热讽。顿时,情绪急转之下,变得烦闷异常,坐立不安,心跳加快,浑身燥热,犹如一头被牢牢囚在铁笼里的雄狮一样狂燥、哀嚎和无奈……

太阳已经偏西,几只苍鹰盘旋在天空正在有气无力地扇动着翅膀。放眼远处重峦叠嶂,苍松翠柏虽然挺拔、高大,但是无声无息;近处的山谷沟沿上杨树榆桦树枝上光秃秃的,偶见几片枯叶依然挂在枝头,没有一点点生气,依旧不见任何春意……

因为检修线路,矿山里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声,寂静异常,只有化开的空山雪水汩汩流淌着,不断汇入遥远的小溪……

不久,郑仁和明礼把一再要求出院的明霞接回矿山,悉心照料着,致使她的病情一天好起一天。虽然医生叮嘱她不允许再继续自己的工种,但她就是要坚持干下去。明礼拗不过妹妹,只能勉强地点头同意,而郑仁也只能把对她的担心放在心里。眼看月末来到,他被明霞催得又紧,不得不急地返回了伟兴汪会廷家……

郑仁见到石欣芝,没有急着开口说明来意,而是寒暄之后才言归正传:“嫂子,我哥在单位吗?”他轻轻地问。

“在。”姨嫂朝向对方,“是你哥捎信让你回来的?”

“不是。”他如实地告诉对方,“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那你回来是有事找他?——什么事还要跑回一趟?”她不解地询问对方。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稍停又轻声地,“嫂子,你跟我哥说说,还是让我继续留在煤矿上班,我不想回咱家。”

“怎么?你说啥?让你回咱家?——回家干什么?”她一连串的问号朝向对方,“他是什么时候对你说的?——为什么说这些?”

郑仁一看对方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只好将汪会廷叫他回来的详细经过如实说清。

对方听完之后,深深地倒吸一口冷气,眯着眼睛略有所思地朝向郑仁:“五弟呀,你来那天,嫂子不是对你说过吗?你哥那个‘种王’非常固执,他要是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稍停又朝向对方,“那好吧。晚上下班回来时我跟他说说看。——不过,恐怕也是白说。”她没有一点把握地看着对方,“五弟,嫂子会肯定尽力劝他留下你,就怕他那个人听不进去,可就难办啦。”

“五弟求你了,让嫂子费心啦。”他掏心窝地感激对方。

“老明没找你哥吗?”姨嫂看着对方,“他俩可是好的象一个人似的。”

“找过。”他不敢把明礼与汪会廷围绕自己去留问题发生争执的事说出来,“嫂子,我想还是你说管用,别人恐怕都不行啊。”他一再给对方“戴高帽”……

财务室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厚厚的工资袋。会计、出纳忙得不可开跤。煤矿职工们有序地排着长长的队列等着领取工资。前面的职工一个个拿着自己的工资袋兴冲冲地离去。郑仁刚要将手伸进窗口却被会计叫进办公室。对方上下瞥了一眼郑仁之后,便交给了工资袋,半晌才喃喃地告诉:“小郑,场部对你作出的处理决定装在工资袋里,你已经被辞退啦。——回去自己看吧。——明矿长也因为你的事,同场部领导闹翻了,他一气之下写了辞呈,场部已经批准了他的辞呈。”

“那明矿长他人呢?”郑仁理智而冷静地,“现在不在矿上吗?”

“不清楚。”情绪低落的会计附合后,微闭的一双眼睛扫视着眼前已被辞退的临时工……

郑仁与会计的简短对话,已经再明白无误地向他传递了这样的信息:石欣芝的工作与努力没有见效;明礼一定是在同汪会廷抗衡到最后仍无济于事只好辞职;他明知郑仁今天必领工资,这会使他心里更加难受和无法面对,因此,只能暂避在某个地方,以免双方碰见时尴尬和心里压力的剧增。想到此,郑仁长长地叹口气,转身离开办公室回到寝室。

进了寝室,他坐立不安,如同无数只虫子在不停地吞噬着自己这颗受伤的心。良久,他才慢慢调整好情绪朝向配电室走去……

“坐下吧。”明霞见郑仁进屋微笑着说“今天发工资,你去领了吗?——我的工资还没去领呢。我把手戳给你,替我代领一次。”

“先不急,明天再领不迟。”郑仁又轻声地,“我的已经领回来了,放这用吧。”说着把已经抽出辞退通知书的工资袋推到对方面前。

“不需要。你装好别丢啦。”她真诚而热心地嘱咐对方。“仁,听庞瑛说她要有返城的机会,你抽出点儿时间代我看看她。临走时咱们请她上饭店,然后再到商店买点纪念品送给她。”稍停,又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啦,小杜也在往桦楠县老家调转工作呢。——据说她爸爸是该县林业局局长。”稍微喘口气又朝向对方,“她们都有‘背景’啊。”最后说道:“你一定也要把小杜一块儿请到,咱们共同吃顿饭。——千万别忘记也给小杜买份纪念品送去。

“嗯,我会办好的。”稍停,疑惑地朝向对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俩中午来这里看过我,闲聊中提起的。”稍停,又记起了庞瑛临走时嘱咐自己转告郑仁的一句话,“庞瑛她爸爸来信告诉说,霍东民的冤案中央和国家有关部门正在办理。”

“是嘛,那太好啦!”郑仁听后几乎跳了起来。自言自语说道,“很好!”

“什么‘很好’?明霞不解地朝向对方问道。

“怎么不‘很好’!庞瑛和小杜能够想着跑这来看看你,这说明你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好,已经忘掉了相互不愉快的过去,象亲姐妹那样相处。这不是‘很好’是什么?——至于你说的请吃和买东西我会办好的。”

“这就对啦!我们姐仨谁都没错。要说‘错’只有一人——”

“谁?”郑仁疑惑不解地朝向对方。

“那就是你!”明霞用手指向对方,然后开心地笑着……

郑仁听了对方的玩笑之后,虽然也开开心心地笑啦,但一种强烈的自责感顿时悄悄爬上心头……

半晌,他才调整好自己的不安情绪:“霞,‘人生六部大运,走到哪一步是定不可疑的’。这些我是既相信,又不相信,大脑里总是矛盾着。——为什么?”他停了停又说,“就说你吧,现在就是‘病夫’压运。这个运程过去了,你也就会好的。所以说,就顺其自然吧。”他有意引话让对方“认命”,免得一旦知道自己的工作被辞退后该替他着急上火,影响康复。

而此时此刻,病床上的她根本就不知道对方工作已被辞退、哥哥的矿长职务也已被免掉……

郑仁按照明霞的意愿如期兑现。他同对方一起邀请庞瑛和小杜乘上早班长途汽车,赶到勃利县城时已是上午八点整。

下车后,明霞根据庞瑛和小杜各自喜好,分别将俩人的纪念品选购完毕。尽管对方再三推让和婉拒,终而被两个邀请人的真诚挡了回去。无奈之下,作为受邀人的庞瑛和小杜也只能“客随主便”,且发自内心的感谢明霞和郑仁……

时近中午,他们四人一同走进一家餐厅就餐。尽管两个被邀客人一再劝说不必铺张,随便坐一坐、聊一聊即亦足矣,而两个东道主却坚持一定要吃好喝好这顿饭,不醉不离席。

待八道凉、热菜肴摆放圆桌后,郑仁将庞瑛、小杜和明霞的酒杯先后斟满,然后又把自己的杯子倒上,笑呵呵地举起杯朝向大家不无讽趣地说道:“诸位,我受伟兴农场八连煤矿配电室‘负责’人明霞同志委托,把百忙之中的庞瑛和小杜同志特邀中共中央国务院黑龙江省勃利县贵宾楼做客,这是我郑某最为称心之事。为此,作为东道主的我先敬各位一杯。——现在,请大家举起‘金樽’,提起精神,为了咱们的友谊,更为了在坐的三位如胶似漆、情投意合的美女心想事成,天天开心,——干杯!”

“对!干杯!”庞瑛激动地将酒杯分别碰向大家后,一口喝个底朝天。

一向腼腆的小杜,虽然一口也喝了下去,但她放下酒杯之时,却差一点儿没有将酒吐出。她擦拭一下嘴角,不无认真地朝向大家:“我真的不能喝酒,刚才差点儿没吐。——庞瑛确实能喝。”说完,右手拿起一块餐巾纸轻轻地朝向刚才呛出泪花的眼角按了按,然后又擦试了一下嘴角。

“其实我也不能喝,只是今天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只好‘舍命陪君子’。——来,下面该由我敬你们一杯。”庞瑛说着,一手夺过啤酒先给郑仁斟上,依次给明霞、小杜,最后将自己的酒杯倒满,然后左手往上扶了一下眼镜,右手将满满一杯酒举起,大咧咧地说:“来吧,在坐的哥们儿、姐妹儿们,今天我庞瑛豁出去啦。——干!”

“好!干!”郑仁兴奋地附和着,先后与她和小杜、明霞碰杯……

大家边吃、边聊,尽兴十足。明霞拿过酒瓶微笑着说:“现在,应该轮到我这个‘第二东道主’给大家敬酒。”说着先给庞瑛斟满,微笑着朝向对方,“我和郑仁祝贺你返城,回到父母、家人身边!”稍停又说,“希望咱们姐仨之间的友谊长存!”说完,又给小杜斟上酒,“小杜,我预祝你早日办结调转,回到家乡工作。——还是离父母近些好哇。”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咱们都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让它成为我们相互之间不可替代的纽带和桥梁!”然后,又朝向郑仁含情一笑,“来吧,我最后也敬你一杯!”片刻又说,“希望你能够始终保持一个乐观向上状态,无论遇见什么坎坎坷坷都要面对,挺起脊梁做人!”说完,将酒杯缓缓举起,轻声说道,“来吧,我最后敬你们仨一杯祝福酒。——干!”说着,与大家纷纷碰杯,一饮而尽……

郑仁放下酒杯略有所思,认为今天明霞的情绪虽然很亢奋,但话里话外总有一点令他难以琢磨的“想头儿”。他如是这样地思考着,以致于现出旁若无人的神情……

庞瑛见郑仁如此神态,用手中的筷子敲击着桌面,朝向对方大声说道:“‘搭档’,精神溜号了咋的?——想啥呢?能不能同我们姐仨说说,共同分享分享?”

郑仁被眼前这个大嗓门一惊猛然回过神儿,朝向庞瑛微微一笑,慢声说:“啊,——我没想什么。”稍停,又将目光移向明霞微笑着说道,“明霞,为了你能紧早痊愈,我也敬你一杯。”然后,又给庞瑛和小杜斟满酒。他缓缓地把自己的酒杯倒上举起,左手往上扶了一下眼镜,“来,诸位把杯端起来,——干它!”

郑仁与庞瑛、小杜和明霞先后举杯相互碰撞喝下,只是小杜实在不胜酒力,面露难色……

小杜朝向庞瑛和明霞微微一笑,又将目光移向郑仁:“今天,我非常感谢你和霞姐招待我们。”稍停又说,“下面,我也来个‘借花献佛’,敬大家一杯。”她一边给郑仁、明霞和庞瑛倒酒,一边说,“我霞姐说的好,‘让咱们之间的友谊长存’!——来吧,咱们都得喝下这杯酒!”她说完与大家纷纷相撞,然后拭着一点一点地喝了下去,面露难色朝向大家,“不好意思,我可实在喝不下去了。”

“是呀,我也喝多了。——这酒咱们不能再喝啦。”庞瑛附和着说道。

郑仁听小杜和庞瑛说不再喝了,而她俩的兴致仍是很高,只是明霞让自己一时琢磨不透,不免分散精力,尽管几次调整情绪却依然不够奏效,于是只好强打精神朝向大家:“诸位——”又说,即然这样,“下面还是由我来完成这杯‘封杯酒’吧。”

“不!这‘封杯酒’还是由我来完成吧。”明霞没待郑仁给大家斟酒,抢过对方话头说道。然后逐一把酒斟满,说,“来吧,这杯酒是我明霞对你们三位的祝福,希望你们今后都交上好运,事业有成!”说完之后,站起身子,将杯先后碰向庞瑛和小杜,最后缓缓地举向郑仁,“来吧,咱俩也单独碰碰杯吧,以后我就‘戒酒’啦。”说完仰起头喝下,那久病未愈的双眸慢慢移向对方的脸上久久不动……

郑仁一行四人从贵宾楼走出后准备赶车返回煤矿。这时,明霞却突然说道:“不急,咱们四个人去照张像留作永久记念。”

庞瑛马上兴奋地回应:“对,还是霞姐想得周全,照张像留作记念!”

听对方一说,小杜也微微一笑,朝向郑仁不无动情地:“霞姐这个主张正确,咱们照张像吧!”

郑仁疑惑不解的朝向明霞,然后又将目光瞥向庞瑛和小杜附合道:“好吧。”说完,毫不情愿的与大家走进前边不远处斜对过一家照相馆。摄影师见一男三女走进摄影室,眼睛顿时一亮,好奇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眼前的四位青年男女:“你们是‘知青’吧?”

郑仁没等三位女士回答便抢先说道:“不全是。”说着用手指了指明霞和自己,“我们俩不是。”“你们四位是照全身的还是半身的?”摄影响征求大家。

“怎么都行。”庞瑛朝向大家扫视一眼,然后告诉对方,“摄影师,请您给好好照照,我们不要带‘背影’的,只要‘画面儿’清晰、自然一些就好。”

“放心吧,保证没问题!”经验丰富的摄影师朝向镁光灯下的郑仁他们,“我建议你们几位照张全身照。”又说,。“至于怎么排列你们考虑。”

郑仁打量一下体态丰盈的中年女摄影师说:“你看我们应该怎样‘排列’好呢?”

“我认为她们三位女士应该并排站在后面,你站在前排中间好些。”又解释道,“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一点儿看法。”最后朝向大家说,“因为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不能随便讲话。”他说完依旧选择摄影的最佳方式和角度。

一直没有说话的小杜朝向庞瑛一笑:“我认为师傅讲的正确,郑哥在前,咱们姐仨在后排。”又诡秘地瞥向庞瑛,“霞姐站在中间,正好‘对着’郑哥。”

“怎么都行,只要照出来就好。”明霞看看郑仁平静地说,“留作永久记念。

女摄影师将相机上面遮挡的紫红色绒布掀开后放在头上,躬着身子向前探着头部,眼睛不停地观察镜头里边四位的姿势和神情。当他认为足以令人满意之时,便开口说道:“注意,千万别动!”话音末落“咔嚓”按下快门儿……

庞瑛、小杜和明霞三人依次走出摄影室时,郑仁从外屋墙壁的镜子里看见她们表情各异:庞瑛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而小杜的脸上虽然挂着开心的微笑,但也流露出些许遗憾,独有明霞那张苍白的容颜没有因酒精作用而变得红润和富有活力,甚至有些扭曲,令人不敢正视,郑仁原本疑惑不解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致使全身血液凝固,如同掉进冰窖一般彻骨心寒。当他勉强打起精神,又一次朝向对方窥视,一种不祥征兆迅速作用于大脑神经,以致两腿瘫软无力,出门“转向”,误把相反方向当作归程去路,亏得庞瑛、小杜及时指点迷津才找到乘车之处。

待他们从勃力县返回时已经傍晚时分。……

春节过后,明霞病情渐渐好转,精神状态也一天比一天强。于是,她满心地操办着与郑仁结婚的事。整天跑这忙那,走东串西,笑容一直挂在嘴角,一朵幸福之花早已在心田里绽开。

而被辞退的郑仁虽然无处上班,但每天总不闲脚,故意装出有事的样子给明霞看。再加上对方的精力都用在了准备结婚上,也就无暇过问他的工作之事……

然而,一个星期天早上,她却从那个名叫猴子的知青嘴里清楚了自己无法面对的一切:原来,自己的未婚夫发工资那天即已被正式辞退,而曾经作为一矿之长的哥哥明礼也随之被罢除职务。尽管庞瑛、小杜等数人多次开导和劝解,要她把心放宽些,慢慢一定都会好的,可依旧无济于事。她一时感觉到自己的头大、脑胀、眼冒金星,瞬时,眼前变得黑乎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心里一阵剧热,一口鲜红的血吐在地上……

待明霞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时分。一直守侯在病床前急得团团乱转的郑仁和明氏家人转忧为喜,知道对方还在活着!于是,他将视线渐渐移向勃利县人民医院抢救室的窗外,心里荡起一丝希望……

对此,她曾经最感激的矿长哥哥顿时从惊惶失措中平静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轻向危重的妹妹询问:“怎么样,感觉好些了?想吃点什么?——小霞呀,你可把人吓死啦。”他眼眶红红的,“你什么都别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安心养病吧。”最后,指了指一直站在床头的郑仁,“你往上看看,他是寸步不离地在这看护着你!”

明霞艰难地睁开眼睛往上看着,泪水顺着眼角淌在枕巾上,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死不了……别害怕……”

两眼噙满泪水的郑仁呆呆地看着对方,心里异常难过。他想,是自己害了明霞。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工作被辞退,如果不是因为他,明礼矿长的职务能无端地被罢免吗?这些令人窒息的问题,犹如一座大山一样骤然地压在了她的头上。一个羸弱女子能扛得住吗?他自责、他忏悔,他的悲愤和他的怨恨一股脑地充斥在大脑里,几乎快把大脑挤爆,炸开。他于是默默地低下头,异常愧疚地说道:“霞,你病成这个样子,全怪我,是我连累了你,把你害了,我真后悔当初——”

明霞静静地听着,最后竟然没了后半句,疑惑地:“你说的是什么?……你‘后悔’啦?”

“不,不不!”他赶紧向对方解释,生怕理解错了影响情绪,“我不是别的意思。我是说,如果咱俩没有当初,你是不会病成这个样子的。你不操心,不上火,怎么能生病?!——霞,我说的不对吗?”

对方摇摇头:“你就别自责啦。工作的事已经让你……受不了啦……别再胡思乱想啦……听见没有?”

郑仁默默地不住点头,劝她尽心养病,什么都不要去考虑。而自己却是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常人无法忍受的精神摧残。他虽然真心实意地爱着对方,但因为丢了工作,没了固定收入,还怎么能与其结婚,过日子。这种所谓的幸福是建立在一个女人的痛苦之上,良心过不去呀。他于是下定决心,等到对方再次康复后,作一次彻底的了断,然后返回故土。——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你不要总是傻站着,快点去忙你自己的事吧。”明霞心疼地朝向对方。

而郑仁却摇着头,笑笑:“我没事,只要你紧快把病养好,咱们的一切都会好的!”说完,他始终没有离开医院半步……

半个月后,明霞的病情趋于好转,这让郑仁高兴不已,脸上挂着久违开心的笑容。精神状态一天好起一天的她也总是笑盈盈看着郑仁。

吃过午饭,明霞精神颇为亢奋,含情脉脉地将郑仁叫到跟前,并让他坐在床边。然后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对方的怀里久久不语……

郑仁如对方一样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她那长长秀发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半晌,明霞缓缓抬起头双眸凝视对方不动,透射出对眼前这个心上人性欲的异常渴望,致使其两只瘦弱的手忙乱地解开对方的上衣钮扣,肆无忌惮地抚弄着散发着异性特有阳刚之气的宽厚前胸;继而解开对方的腰带、拉开裤上的拉链……然后自己便是仰卧床上,一阵阵呼吸短促,鬼使神差般地纵情翻动着……

而一直被动于此的郑仁却渐渐发现一串串热泪从忘情而快感中的对方眼角慢慢流下,不仅一惊,急切地问道:“难道你不乐意?”

“不!我太幸福啦,简直飘飘欲仙!”说完,她又是静静不语,两眼犹如喷火一样直勾勾地逼视着对方……

郑仁见对方如此不错眼神地盯着自己一时心生疑窦,问道:“你干嘛老这样看着我?——令人毛骨悚然!”

“仁,我刚才已经被你溶化啦。——让我们留下这永恒的美好记忆吧!”说完,明霞慢慢坐起,拢了一下散乱秀发,然后才轻轻地穿上衣服,忧伤之情慢慢爬上她那久病尚未痊愈的俊容上。半晌,才朝向对方轻声说道,“你一会儿赶紧回矿山把我工资领出。”还特意嘱咐,“你一定要顺路回我家一趟报个平安,让家人放心吧!”

郑仁微笑着点头之后,带上对方的手戳刚要推门赶往车站却被叫住:“等等,不急。——天气太冷,多穿点儿。”说着从病床下面的皮箱里找出一身崭新的蓝色外套给他换上。

郑仁一惊,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买的?——这得花多少钱呀?!”

“花多少钱也值。只要你穿得暖和些,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就好。”说着,两只手不停地抻拽衣裤上面的皱纹,且不错眼神儿地端祥着对方,柔声细气地嘱咐,“再把毛围脖围好,以免脖子钻进凉风,咳嗽。”然后用一种非常奇异而又令人一时无法找到答案的目光久久盯视着眼前的男人,最后才依依不舍地说,“走吧,以后多注意点自己。”说完把他送出门外,直至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郑仁领出明霞的工资之后,又马上回到她家报了平安。但因当晚没了汽车而不得不在矿里住下。

当他转天早上八点来到病房时,却不见了明霞。他床上床下没有发现对方的任何衣物和生活用品。便急步来到了护士办公室,交班的护士们相视半晌纷纷摇头,最后异口同声地朝向郑仁说“不知道”。无奈之下,他又疾速找到病房主治医师,得到的答复令人吃惊而茫然——

昨晚值夜班的医生摊开双手,无奈地朝向郑仁:“明霞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不清楚她在写什么。今天早晨我去查房时发现她不在了。只是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信封被我收了起来,现在就放在我的抽屉里。”说着,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拿出来交给对方。

郑仁马上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疾速地看着。他看着看着,两手不停地颤抖着,泪水扑簌簌地顺着面颊流下,洇湿了信纸——

我亲爱的仁!

你好!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你我之间的情和爱。我清楚自己这样做,对你是一种深深的伤害,甚至可以这样说,是一种最残酷的惩戒。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唯一不得已的选择啊。

自从你来到矿山之后,你的长方形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象佛一样的慈祥,你的举止谈吐无不显现出与众不同的风流倜傥;那气质,就象一块巨大的磁石把我紧紧地吸引。你的朴实、学识和坚毅令我敬佩不已。你的语言就象一把无形的铁钳把我牢牢地钳住,以至于我使出浑身解数仍无法挣脱,直至心甘情愿地做了你的“俘虏”。这些,恐怕是你当初所意识不到的,可我对你却始终默默而痴心地一厢情愿“单思”着!

郑仁看着信,一边擦拭着泪水,一边心里翻腾着,如同正在涨潮的大海惊涛拍岸,溅起的巨浪狠狠地砸向礁石,撕成碎沫……于是,哽咽着继续看着令人撕心裂肺的信——

仁——我今生今世最爱的人,你早已知道我的病是不治之症,而你对我却依然寸步不离,慈父般地呵护着我,令我无限感激。我常常庆幸自己的选择,要把这种真爱永远地珍藏在心底!

为了你的终生幸福,也为了我对家人不再毫无意义的拖累,我也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 “逃避”,了断你我的情,你我的爱;了断我全家人血肉相连、血浓于水的亲情与深爱!

请你不必再找我,从心底紧早把我忘掉;重振精神,开始你的新生活,朝着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一步一步坚强地走下去。我深信,你一定会以百折不挠的毅力,直面自己人生的现实与未来,而不是过去!……

最后,真诚地嘱咐你——我心中的上帝,趁着庞瑛和小杜尚未离开矿山之际,你应该鼓起勇气,优中择优,娶其之一,或由一直崇拜暗恋你的小叶妹妹把我代替。——总之,你有了如意的终生伴侣,九泉之下的我将会对你深深的祝福、祈祷与狂喜;否则,我将难以释怀,永不安息!……

——永别啦。

你的霞——绝笔

1973年3月20日

郑仁悲悲切切地一口气看完信后,才找到了自己“疑惑不解”的答案。顿时,两腿不停抖动,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倾斜倒在地上……

经过医生全力抢救他才慢慢苏醒过来,踉踉跄跄地离开医院飞也似的朝向勃利县长途客运站跑去……

他下车后疾速扑到了明霞家说明对方已经去向不明之后,又将遗书递了过去。一时间,全家老幼脸色大变,叫哭连天,悲痛欲绝,继而明氏老宅沉浸在无言的死寂之中……

而刚刚到明氏家串门的至亲柳叶擦拭眼泪之后,向人们提醒:“都别哭了,咱们还是想想我霞姐她的可能去向。又含泪转向郑仁,“她现在会不会有意躲在哪里不想再见你和家人,或是真得轻生了。”又说,“总之,无论是死是活一定要找到她,不然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咋办?——咱们现在还是分头儿找找去……”

柳叶的一番话尚未说完,郑仁便突然推开明氏家门,一语不发的朝向院外疯一样跑去……

郑仁离开明氏家门径直狂奔到自己与明霞曾经多次约会的山水合一之地。果然不出所料,在他俩经常依偎、谈笑与做爱的老地方见到了明霞,可惜已经服毒气绝身亡,只有体表尚未凉透还残留些许余温。身旁除了剩下几粒散落在地上的安眠药和塑料药瓶,以及一只翻倒在地的玻璃水杯和她的随身所用物品之外,剩下的只有她右手死死攥着生前与郑仁的一张扩印成四寸的订婚照在向人们昭示着双方之间曾经所发生过的一切一切……

正当郑仁呆愣愣地站在明霞遗体欲哭无泪、悲痛欲绝之时,柳叶与明霞的亲人们,以及刚刚听到明霞不幸遇难而急火火赶来的生前好友、因返城和调转工作而即将离开矿山的庞瑛和小杜也已纷纷哭喊着赶到出事现场。人们一见静静侧卧在地上的明霞,心如刀绞,泪入泉涌,嘶哑地呼叫着她的名字。尽管明霞的身体已经凉透、僵硬,灵魂飘向另外一个世界,而人们依旧抬起她不顾一切的朝向煤矿卫生所跑去……

明霞的丧事处理完毕,她的父母、亲人、朋友、同事和同学相继纷纷回去,只有郑仁、庞瑛和小杜,以及她的亲姑表妹柳叶没有离开。他们在向逝者做最后告别,以示最诚挚的哀悼和深切的缅怀。人人低头不语,伫位默哀,然后三鞠躬……

半晌,庞瑛才缓缓地抬起头朝向郑仁真诚而艰难的低语:“节哀吧,郑哥,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只有好好生活,才能使九泉之下的明霞姐安息。”说完,她伸出袖头儿擦去脸上的泪水。

“庞瑛说的对。郑哥,咱们大家都应该‘节哀顺便’,继续走好我们的人生之路,让我霞姐含笑九泉!”小杜一边朝向郑仁说着,一边转过身用手帕轻轻地擦试着眼角,掩饰自己内心深处对死者的深切怀念……

一直默不作声的柳叶表情凝重,两眼红肿,轻轻凑到郑仁跟前关切而体贴地说:“仁哥,她俩说的没错,我们是应该节哀,尤其是你更要多多保重,注意身体。既然我霞姐已经走了,那我们也应该好好生活下去。”又说,“我霞姐决不会希望你这样把身体搞垮的。——走吧,咱们都回我舅舅家去劝劝两位老人想开些吧。”最后朝向庞瑛和小杜缓缓说道,“大家都走吧,也只能这样啦。”

“你们姐仨先走一会儿,我一个人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郑仁朝向三位异性,“你们也要多保重。”又说,“这里太冷,快都回去吧。”

庞瑛听后,朝向小杜和柳叶轻轻说道:“那好吧,咱们姐仨先走吧,让郑哥一个人再待一会儿也好。”然后将目光移向郑仁含情地说,“有话改日再说……”

“好吧,咱们仨先回明姐家看看老人,有事哪天再办。”小杜说完,与庞瑛、柳叶朝向明氏家里缓缓走去……

一路上,柳叶心事重重,很少与庞瑛和小杜搭腔,表姐明霞生前的音容笑貌和自己通过她介绍先后与郑仁从相见、相识到相知的一幕渐渐浮现在眼前。她于是回过头动情地大声喊道:“哥,快点儿回来,那太冷!”说完便停下脚步等待着对方……

郑仁将呆滞的目光瞥向柳叶,心存莫大感激,忙向她点头示意先走自己却依然不肯离去。他站在一棵树皮暗黑而破裂的百年老榆树下痴痴地看着刚刚用黑土堆积的明霞坟墓,默默无语,泪如雨帘。好一阵他才将头仰望满是阴霾的苍穹,一只低空盘旋的鹰正在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哀鸣着,令他感到更加悲哀、凄迷、孤独与沮丧……

当天晚上,郑仁在寝室送走前来劝慰自己的庞瑛和小杜,时钟指向零点仍然无法入睡,同寝的工友们见他过度悲伤也不便过多相劝,只好纷纷睡去。他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写下了一首悼念已故明霞的抒情诗《悼明霞》——

你走了,

竟是如此磊落与坦荡、悄然与匆忙。

留下对亲人的不尽眷恋、牵挂和遗憾,

带去的却是对尘世的厌倦、憎恶和炎凉!

没有告别毅然起程,

从容洒脱,举止安祥;

踏上超光速“特快”穿越时空,

含笑奔赴一尘不染的圣洁天堂。

那里绿草茵茵、泉水叮咚、云絮如玉、阳光灿烂,却不见一丝丝烦恼、忧虑、困惑与彷徨。

仿佛长空里——我深爱的花中仙子,

绫衣绸带、广袖飘逸、轻歌曼舞,倾诉衷肠……

啊!好想的——

梦寐以求那空气新鲜、燕语莺飞、秀美宜人的“永久”故乡。

郑仁放下钢笔,合上诗稿之后,思索半晌,然后又一次摊开稿纸伏案写了起来……

我留下,

竟是这般无奈与悽婉、孤寂与悲伤。

仰望浩繁的星斗和如钩的冷月,

蓦然间凭添多少凄迷、哀怨与恸怆!

物欲横流的“活地狱”难以寻觅孤掌净土,

充斥着敌意,仇恨、不平、欺诈与中伤;

青面獠牙的假菩萨手捻经珠亵渎佛祖,

披着人皮的恶兽穿行街巷,丧心病狂。

尽管鼻翼被无形的“四壁”挤扁成崎,

呼吸受阻、身心俱损,却终而不得疗伤。

相依为命的霞飘然西去永不归,

潸然面对,挺直脊梁,自我担当!

啊!好盼哟——腾空跃起

东方地平线拯救众生的黎明曙光。

为了庞瑛和小杜各自已经趋于修复的情感,不再无端地受到伤害,郑仁转天一早便背上行李、拎着衣物来到矿山财务室,将一封已经封口的含着血和泪写的信封交给会计,请求转给尚未及时赶回参加明霞葬礼仪式的哥哥、自己心中一直崇敬的刚刚被迫卸任的明礼矿长。然后转过身子,挺起脊梁,举目扫视着曾经给予自己工作与爱情、希望与追求、快乐与忧伤的远山、溪水,煤堆上的道轨、绞车,木工组工作台上安放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圆圆锯片,以及绞车机房和那日夜流淌着乌金的井口之后,怀着悲愤而依恋的心情踢开步子昂然离去。

忽然,从远处传来不尽清晰却爱意缠绵的声音:“……保重……仁哥……我爱你……等着我……”他于是猛然回头寻声望去,却见百米之外的坡地上一个熟悉身影正在急切赶来……

[编辑:MR Z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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