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 第一部

2025-07-31 20:22:46    来源:广东中心    

本刊、网 张洪秀

孙武

郑仁虽然不是宿命论者,而几十年的坎坷生活经历令自己又不得不承认和面对“命运不济”的严酷事实。花甲之年依旧没有彻底挣脱多病、贫困、烦恼和居无定所的苦日子。这,恐怕就是易经所说的“人的命,天注定”吧。

的确。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往往如同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尽管没有被无情地沉入海底,也将终日飘泊不定,不断地承受着海上飓风掀起惊涛骇浪的击打和撕扯,难以找到避风的港湾。正如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曾经说过:你注定要辗转于痛苦和你的意志之间,虽然不死却要历尽磨难。

公元一九五一年九月三日(农历八月初三),郑仁出生在一户普通的郑氏农家小院,距建国两周年纪念日还差二十八天。家里兄妹八个,他排行第五;上有四个兄长,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虽然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而人生之路却是坎坎坷坷、曲曲折折,饱受着人世间酸甜苦辣——

先后经历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一九六三年自然灾害,一九六四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九六六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直到拉开中国改革开放序幕的一九八三年。亲眼目睹和见证了国家由经济贫弱、科技落后、社会动荡,到综合国力日益强盛的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现在,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大中国理直气壮的“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是炎黄子孙的骄傲!这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为之奋斗的社会主义社会,由初级阶段不断迈向更高阶段,最终实现共产主义伟大理想的成功范例!

遗憾的是,郑仁的家却没能完全“与时俱进”,从某种意义上说,依旧“老和尚帽子——平平的”。这,大概与他的出生地有些关联吧?

位于呼兰河畔、拉哈山川西侧的小村庄—佘堡屯是他的老家。距离双庙县城近在咫尺(不足四华里),属于城乡结合部。

那里土地面积不多,土质比较肥沃;人口不足一千,青一色汉族;没有什么过多的宗教信仰,偶有信奉佛教的也只是几户而已。因此,人们的头脑不很活络,均以种地为生;经济不发达,人们生活质量只能维持在最低线上。然而,民风淳朴、民俗不古、民气旺盛却是难能可贵的。“以和为贵”,“三纲”、“五常”占据老辈人的头脑,视其行为准则。既使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岁月,人们也没有任何非份之想。郑仁的祖父郑财、祖母郑高氏就是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苦苦熬过了一辈子。

老人为了家,脚踩黑土背朝天,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无怨无悔地忍受着莫大的贫寒与艰辛!

建国初期的一九五一年夏天,祖父三伏天穿皮裤,而祖母穿的裤子却是用麻花布被面做成的。不言而喻,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可想而知啊!

祖父的名子起个“财”字,想必郑仁的曾祖父年轻时也一定盼望他下一代一生发财,发大财,可惜一生穷困不堪!

父亲郑福来、母亲郑晏氏也象祖父、祖母一样,地道的庄稼人,标本式的中国农民;只是父亲念了不长时间的私塾,多少识些眼前字。两位老人耗尽了一生心血,含辛茹苦养育了郑仁他们八个孩子,他的“福”也迟迟没“来”。祖父和父亲两辈老人一生既没发过“财”也没“来”过“福”!

穷,究其根本原因即在于没有文化,而没有文化就是没有知识,没有知识就很难具有驾驭生活的能力。郑仁的父母悟出了这样的道理之后,把读书识字的希望寄于了下一代。无论生活怎样艰辛,也要分出轻重缓急供他们读书,目的只有一个: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尽管子女们最终没有成为两位老人所期待的“龙”和“凤”,却也没有太多地辜负老人,至少他们都分别完成了初中或高中学业。

母亲经常对他们讲“书中有黄金”的道理。并且总是告诫如何做人:“穷过富过没有啥”,“穷死也别走‘下道’”,“一辈子不蹲笆篱子就是福”……

那时,他们年纪小不懂什么大道理,而母亲的话是牢牢的记着。直到今天,不仅是他们兄妹八人没有作奸犯科的,下一代也没有迈过什么错步。做为儿女和他们的晚辈人,无不深深地感谢两位老人无以回报的大恩和训教。

——老人已经尽力啦!

母亲在世时经常对郑仁说,他小时候是一个多病的主儿,瘦弱不堪。为此,老人心急火燎,常常四处求医问病,动辄占卜。每逢报上郑仁的生辰时,算命先生总会因为出生的确切时间不清而算个糊伦半片,稀里糊涂,最后只能是暂时的解解心疑而已。

是啊,那个年代,农村几家有钟表的。人们控制时间只能采取如下方式:白天看太阳,夜里辨星星,阴天“大估景”。所以,母亲称他“睡醒一觉出生的”说法也是一个“大估景”。现在想起来,自己也未免觉得好笑和无奈:这“一觉”究竟是“睡”了多长时间才“醒”的呀?——实在难为了母亲,也考“煳”了算卦的先生们!

根据四哥郑江年长郑仁两岁属于“挨肩儿”一说,先生们往往也会不谋而合地得出他出生的时辰应为“亥时”。据此年月日时“一对”,一生是“双亲靠不上”,一切要靠自己去努力,操持家业。不仅如此,命中不占“六合”,犯“六冲”,且“官克”,“有刑”。所谓“合”,为相生,人气旺,办事通达,成功几率多,“顺”也;而“冲”则为相克、抵触,人气不旺,办事多有不顺,成功几率少,“背”也。可谓形影相吊!

然而,郑仁仍然固执的认为:“命运”只是人生的一个方面,自己的主观努力决非小视,而且至关重要。无论做什么事情,只有尽力了才不会留有任何遗憾。尽管努力了不一定就会成功,但不去努力是永远不会有成功的可能。至于“官克”、“有刑”一说,更予以否定。他认为,只要自己不乱“纲常”、“不乱伦”, 守住道德底线,遵守法律,能“克”什么“官”,“官”又“克”什么;能有“什么刑”,“刑”从何处来?可惜,错了。他恰恰忘记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说,还真的被非法行政拘留过两次!

他承认,人的一生难逃“酸甜苦辣咸,生老病死难”,即易经所指的人生六部大运。

襁褓中的郑仁,其“所作所为”固然不得而知,也无需去刻意地“兜”自己的老底儿。然而,童年的多病与蒙昧、少年的羸弱与无知、青年的躁动与追求,中年的艰辛与困惑,以及步入老年后才挣脱掉的麻木与无奈,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至于有惊无险的历次劫难至今令他心惊肉跳。尤其是与异性的相识到相恋、婚姻的挫折到不顺,以及家庭的悲观与离合;工作的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更加让他伤痕累累,终生为憾。唯一使之欣慰的是自己长达十数年的一块“心病”终于“治愈”,以至于“轻装上阵”,继续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嘻演着完全属于自己的小角色……

这些因总走“背运”带来不顺而心酸的生存场景,犹如一个顽皮的孩子“挤”进他的脑海,蹦着、跳着、吵着、闹着,使之辗转反侧,魂不守舍,不断地撞开沉重的记忆闸门,吃力地撩起久远的生活面纱,终于揭开了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尘封岁月——

一九五五年秋,已是五岁的郑仁因先天性营养不良走起路来依旧不稳,左摇右晃;腹部肿大,肋骨裸露,青筋暴凸,说话时细若游丝:“妈妈,——我饿。”说完,一副饥渴的眼神儿望着对方,且伸着干枯而脏兮兮的小手等待着……

面色黑黄、皮包骨头的母亲迟缓地翻开布包儿,找出一张小米饭和少许面粉掺合一起烙制的小饼儿递给郑仁,关切地告诉:“慢点儿吃,就这些。——吃饱了玩儿去。”然后,她依旧忙着缝补衣服……

时近中午,郑晏氏忙着做饭,无暇顾及别的,郑仁只好自顾自地玩着……

饭桌上,除了一盆玉米面饼子、萝卜、土豆汤外,还放着一碟酱、几颗葱。全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尽情地吃,尽情地喝。而郑仁也如同大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吃着,喝着,好不“卖力”!

母亲看他一只手拿着饼子,另一只手攥住沾着大酱的大葱,口里不停地嚼着,不禁一乐,转而平淡地告诉:“少吃点儿,吃多了不消化。”又说,“少沾酱,别咸着。”

郑仁听母亲说完,赶忙放下饼子和大葱,乐呵呵地朝向对方:“妈妈,我吃饱了!”说着,腆起了原本就大大的肚子“显示”着。

“好孩子,玩儿去吧。”母亲仍然笑盈盈地看着眼前这个“青筋暴突”、头大脖细、眼窝深陷的五儿子推开屋门悠悠地离开自己身旁……

的确。建国初期我们的国家百废待兴。中华民族虽然彻底挣脱和砸碎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枷锁,翻身得解放,政治上当家作主,精神上焕然一新。但是,物质生活的“起点”几乎为“O”。人们的衣食住行较之解放以前稍稍发生了一点变化,生活水平仍然很低。漫说什么营养,既便是粗粮大饭能够经常填饱肚子,恐怕也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小小村落,少则几户、十几户、多则几十户、上百户;人口几十人、上百人,至多也就七、八百人。垡子墙、苫房草房盖、“人”字型构筑的起脊房子,参差不齐地散落在我国北方杂草丛生、凸凹不平的古老大地上……

郑仁家的两间起脊草房与祖父郑才家居住的连脊一间半草房一样,因年久失修,东倒西歪。房盖上的苫房草腐烂后,被风吹、雨打所剩无几,形成块块儿“秃疮”。房檐处早已“豁牙露齿”;麻油涂刷过的窗户纸破烂不堪,被风一吹怪“叫”着,如同一个活托托风烛残年的老人……

更为“别致”的是:郑仁家屋里地面高低不平的地面“灰不垃圾”,大人站在地面向上伸手就能触到棚顶;南北大通炕,连接两铺火炕和烟囱之间的“弯子炕”,有时因风向不对憋出的黄烟呛得大人小孩直流泪。母亲常常领着他躲到外面“避烟”,致使其几次问道:“妈妈,咱们家老冒烟,都把人呛坏啦。”又可怜巴巴地朝向对方,“我的眼睛都睁不开,可疼啦。”

母亲心疼地哄着他:“慢慢就好啦。”稍停,抱起对方安慰道,“咱们家以后盖上新房子,到那时候就不会再冒黄烟啦,你的眼睛也就不会疼啦。”说完,她的一双眼睛平视着远处,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浮想和期盼……

郑仁听了母亲的哄逗之后,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颤颤地说道:“妈妈,我冷,我饿。”

郑晏氏心里顿时一阵酸楚,两眼噙满泪水,紧紧地搂住郑仁半晌不语……

郑仁八岁时已经到了上学年龄。他看见同龄孩子纷纷走进校园,也一心想着上学。不止一次扯着郑晏氏衣襟嚷嚷着:“妈妈,我也要上学。”又说,“别人家的孩子都去念书,我也要去!”

母亲听到郑仁要上学读书不禁犯难,心里异常不是滋味,可又有什么办法呀。家里人口多,吃饭都断顿,一时到哪里借钱供他念书?再说啦,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需要哄着。如果让他走进校园,那么哄孩子的活又该有谁来呢?她翻来覆去地想,最后还是没有答应:“听话,等老六再大一点儿时,你上学也不算晚。”又一声苦笑地告诉对方,“在家好好哄你弟弟,妈好给你们做衣、做饭,等你十岁那年就上学念书!”

郑仁听后没有吭声,只是很不情愿地点头走开,在家继续哄孩子,让疾病缠身的母亲能够腾出更多时间养病、忙于家务。……

这年冬天,郑仁的长兄郑秀参军,父母同郑仁他们其余的兄弟五人依旧挤在南北连脊的两铺火炕上。冬天虽然户外冰天雪地,而他们的蜗居却也暖融融的。虽然生不起火炉,老少七人的自身“小暖气”也足够将十五平米的斗室“烘”成C°零上。

晚上入睡时,基本是两个孩子扯上一条被子;一张高粱秫秸编制的炕席睡觉时又多了一个使用“功能”——褥子!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亮出的昏黄火光如同鬼火一闪一闪;冒出的缕缕灯烟,一会儿就把人的两个鼻孔熏成了黑色,痒痒的,嗓子也干干的……

尽管生存条件如此艰难,而尚在蒙懂之中的郑仁倒也显得寻常与开心。他常常抱着六弟围在母亲身前身后悠悠地玩着……

是啊,我们北方人的祖先千百年来就是这样植根于极其严酷的生存环境下,一代一代地繁衍着他们的子孙……生生不息!尽管人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倍受着生活的煎熬,而内心却始终燃烧着一团希望之火,那就是向往与追求理想生活的美好明天。中华民族只有振奋精神,不懈抗争,填海移山,才能使得新中国彻底“脱胎换骨”,摆脱贫穷,崛起在世界东方!然而,人们也应该清楚地认识到:

客观条件十分严重而又牢牢地牵制和制约着我们,只能尊重这一客观条件办事。不能仅凭主观上的“一腔热血”去违背自然法则,盲目超脱社会现实,“揠苗助长”、“炊沙做饭”。

就是这样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郑仁家也得毫不情愿地卷入一场“超音速”政治运动的洪流之中——

太阳虽然高高升起,而其光芒却被漫天卷起的风沙遮避呈桔黄而暗淡,令人一时视线模糊不清,方向难辨……

人们朝向被肆虐的狂风剥光苫房草后那光秃秃的房脊,心里揪得特慌;对于“滚木雷石”的灾情所造成的凄凉景象惊恐万状。只是始终没有丢掉一个美好的愿望,那就是风调雨顺,日朗清明……

一九五八年乃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年。“大跃进”这一“共产风”着实刮得人们晕头转向,家家户户扒锅灶,吃集体食堂。老人拄棍儿、妇女趿了着露脚趾头布鞋,带着孩子赶“共产”。然而,人们送进肚子里的几乎是糠、是野菜、是树叶、是豆腐渣、是玉米芯榨出的淀粉、是春天从上年秋季土豆地里复翻出来的腐烂土豆磨成的面粉……。

那时虽然还小,可郑仁那对深陷眼窝里的眸子始终没有发现人们因长期饥饿而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却是无法掩饰的痛苦、愁怅、彷徨与困惑;听到的是没有填饱肚子的婴儿啼叫,和那些老人们因不满当时生活现状的偷偷责怨……

于是,他朝向正在忙碌的母亲问:“妈妈,他们为什么都不乐呀?那个小弟弟老哭,哄都哄不好。”说着,又四处瞧了瞧,“那边的几个爷爷、奶奶正在生气呢,他们还吵吵呢。”

母亲漫不经心地说给对方:“你现在还小,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她转过身子,放下手里的活,抚摸着疑惑中的郑仁头顶,“那些人和咱们家一样,吃不饱饿的。”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唉声之后,告诉对方,“好孩子,先去吧,别把弟弟摔着,好好照看他。”

“唉。我知道,不能摔着。”郑仁说完赶紧跑向屋里哄弟弟……

从此,他从蒙昧中渐渐地“苏醒”,脑海里初步形成了对事物不尽清晰的辨别与判断……

可人们哪里知道,出现这种不正常的“冒进”局面,根本不是中央的初衷。中央的意图是使人民生活水平紧快得以提高。而在制定“大跃进”政策时却缺乏科学的、缜密的、实事求是的调查研究。尤其是,当时有些地方领导干部由于“功利主义”思想作梗,自下而上,层层“瞒报”、“浮夸”,致使中央这一决策出现了重大失误,导致人民生活水平一时下滑的难堪局面。

人们面临着极其严酷的挑战:缺吃、少穿,生存艰难——

一天中午,郑仁和四哥郑江各捧一只铁瓷碗排队等候领饭。当排到他们打饭时——其实是炒了一大锅老葱杆儿切成的断儿——被时任二队队长、母亲唯一的胞弟晏喜德拦住。他气呼呼地告诉打饭的人:“不能给他们打!他妈长年累月装病,不下地参加劳动,饿死也没人可怜!”

听到舅舅的恶言恶语,再瞧那凶神恶煞的样子,郑江瞪起眼睛,嘴里嘟囔着:“真缺德!”

晏喜德见四外甥那样凶,还骂人,更急啦,一手夺过他的铁瓷碗摔到了半块砖上溅起的“瓷儿”四处飞扬。然后,又气乎乎地补上一句:“就是不给他们饭吃,饿死活该!”

郑江一气之下,边跑边骂:“晏小猴、晏小腚儿……”

晏喜德听到不堪入耳的脏话,气得撒腿撵着追打。还气喘吁吁地骂道:“兔嵬子,你等着,撵上你就打折你的腿!——站住!——你给我站住——!!”

郑江跑跑停停,不时地回头耍着鬼脸儿:“你来呀,来呀!我在这,你可就撵不上。——累死你,活该!”

晏喜德“呼哧呼哧”后边撵:“气死我啦!——真气死我啦!……”

就这样,爷儿俩一前一后围着场院“兜圈儿”,而郑仁却默默地看着眼前那个已经摔瘪的铁瓷碗依旧站在原地等着打饭。

好一会儿,一直没能追赶上郑江的晏喜德只好气急败地返回锅前。

时任四队队长胥友朝向他冷冷地说:“晏队长,跟孩子不能那样子,他还小,不定性体。你老姐姐这些年长病谁不知道,她的血脉病多重,能‘下地’干活吗!再说啦,她家那么多孩子,生活该有多困难啊。两旁世人都看不下眼儿呀,不忍心啊!”

至此,晏喜德无言以对,讪然走开,围观的人也相继纷纷离去。郑仁两眼不停地望着舅舅离开的背影,呆呆地站在已是空空的锅灶旁边,一时鼻子发酸,泪珠闪动在眼窝里模糊了视线,心底里燃烧着一团令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

后来,这位已经卸任的老党员、“大跃进”年代奋勇赶“潮流”的晏喜德,也曾多次对自己姐姐和外甥们表示过很诚恳的歉意。他说:“我这个当弟弟的也不象个弟弟,当舅舅的,更不象个舅舅。——过去的事我很后悔,对不起你们。”

听到对方的歉意、反省与自责,郑江却也一阵脸红、发烫:“舅舅,那是当外甥的不懂事,不应该那样对你,别往心里去,都是我不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郑晏氏早已摈弃前嫌,好生善待自己的弟弟。每逢家里改善点儿伙食,总是想着对方,但又难以启齿,不好直说来家吃饭。每每此时,郑仁总是先看透母亲的心思:“妈,我去找舅舅,让他也来吃饭。”

“快去吧,叫他过来一块儿吃!”说完,郑晏氏那原本迟缓的身子似乎一下子灵活了许多,嘴角现出了会心的笑,凹陷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

正所谓,真亲恼不过一百日,更何况是一奶同胞的唯一姐弟俩!

别看晏喜德当年对郑仁家那样,其实,他的一生老实巴交,为人特别正直,从不会阴一套阳一套;既使是六、七个子女、七、八张嘴“啃”他自己,也从没向生产队里伸过手,捞点粮、柴禾和工分,一家老小默默地挣扎在贫困线上。尽管如此,他家和郑仁家一样,从没犯过任何毛病,均为奉公守法的“良民”。……

郑仁每逢想起舅舅晏喜德时,心里总是不免一阵阵难受与揪痛,鼻子酸酸的,有些理解和同情的话又因时过境迁而常常语塞。——为时太晚啦!

人都说三伏天不吃中药,而郑仁的母亲郑晏氏却是年头到年尾离不开中药,既使是炎热的盛夏也得守着“火盆”。她熬了一遍又一遍,每天都是一碗一碗地喝下去,盼望自己的病能紧快好起来。可喝了多少年的汤药,花掉了许多钱也无济于事,老人的血脉病一直不愈。这“一枪两眼”的治疗结果令她苦不堪言:“唉!这该死的病,干花钱治不好照样活受罪。长上这种‘坑家败产’的病,真都不如早早死了算啦!”说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气……

有时,他们当孩子的看见母亲“急头白脸”地拿父亲撒气,心里难受。而此时的父亲倒也无所谓,不加分辩,默默地忍受着对方的无端数落,只是那张近似僵硬而麻木的面目抽搐几下,然后慢腾腾地回敬道:“你说啥都对,没人理你!”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唉”声离去……。

每当这时,郑仁心想,父亲的心情肯定不好,只是不加分辩而已。因为,母亲患病多年,他一定是既同情、心疼,又无可奈何啊!

是啊,这对老夫妻生活了一辈子,从没吵过骂过,更没动手撕打过。所以,母亲每每唠叨总是“长胜将军”,而父亲却也依旧象没事似的……。

为什么?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不仅仅理解因久病不愈而导致终日心烦意乱的结发妻子,忧心的是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这一生存的基本问题无时无刻地不在困扰着,而且几个孩子上学读书的学杂费和笔本费这类“硬帐主”很难应酬,尤其是早该上学的郑仁却因为家庭生活困难和照顾老六至今仍然无法上学,使之心神不宁,头痛不已……

然而,过份的担心实属多余——

一九六0年新学期开学第一天,二婶焦秀范左手拉着郑仁,右手拉着长子郑华对郑晏氏说:“大嫂,郑仁都十岁啦,该让他和郑华一块儿念书,两个孩子还是个伴儿。”

郑晏氏笑笑,急忙点头:“好哇!小哥俩一起上学看谁落下谁,比比谁第一!”当郑仁和二婶娘俩走出院子时,她匆匆跑出来嘱咐,“郑仁,到学校要听老师话,好好学习,不跟同学打仗。——记住了吗?”

郑仁点头“嗯”了一声之后乐颠颠地跑出大门……

到校后,老师询问叫什么名字,他怯生生地回答:“郑——仁。”说完,不再吭声,一味地看着对方。

焦秀范见他呆板的样子,笑着朝向老师:“这孩子冷丁有点儿眼生。”

老师又朝向郑仁问道:“几岁啦?”

没待郑仁回答,焦秀花抢着告诉老师,“他都十岁啦,——个头儿长的矮了点儿。”

“他叫的是哪个字儿呀?”老师又问。

“仁义的‘仁’。”焦秀范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了对方。

老师听后笑笑:“这名字起的好哇,‘仁’‘义’才能干大事,有出息!——好好念吧。”他说着便将郑仁和郑华送进教室。……

郑仁的各门功课叫响,而且还养成了独立思考和坚持经常写日记的习惯。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从不旷课,尤其德育方面表现更为突出。老师器重,同学推崇,连年当选班级学习委员或担任班长职务,赢得校长郑德友的认可和好感,渐渐成为“鹤立鸡群”式的小人物。由于天性所致,他还特别喜欢画画,时不时地画这画那。画出的图画虽然说不上形神兼备,但至少形“似”是过关的,就是因为常常缺少笔本而犯难;好在多年老邻居马梁氏这位被他称为“小姑”的常常“救驾”才没有辍学。也正由于这种无私的助学行为,才使得一颗感恩的种子在他幼小心灵里不断地萌动、发芽、扎根,且立志发奋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正如他在日记里立下的誓言一样:

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听党的话,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之人,报答父母,报效国家!

然而,一个长长的索命恶梦将郑仁从美好的憧憬中惊醒。从此,他多灾多难,命悬一线,贫病交加,百事难通,无休无止的“背运”几乎伴随着极不平凡的一生——

夏末秋初,早晚虽然稍许有些凉意,但正午时分依旧酷热。阳光依旧很足,烤得大地发烫。一条老黄狗苶呆呆地趴在院子的阴凉处,眼神散乱,耷拉着长长耳朵,张开嘴巴,露出细而长的红红舌头,短促而不停地喘息着,肋骨两侧也在一起一浮……

郑仁感觉到浑身异常躁热,便悄悄对身上的郑江说:“四哥,天这么热,咱们洗澡去吧。”

“不行,妈知道不能让去。”郑江小声说给对方。

“没事。别让妈知道,咱俩偷着去。”郑仁神情诡异地朝向对方勾动了一下左手,“走吧!”然后便与四哥偷偷地走出屋子来到屯南水溏。

水溏两岸的茂密柳树枝条无精打采,叶片打蔫。偌大的水溏只有一个人泡在里边,悠悠荡荡,好不惬意。郑仁定睛看去,原来是老朱家的援子。他虽然比郑仁哥俩年长几岁,但是水性极好,从来没有被“灌汤”……

郑仁脱下布鞋,渐渐感觉到自己赤着的脚板有些发烫,再看看援子玩耍时周围不时荡起的浪花痒痒的心里无法按捺。水溏如同一个强大的磁场“吸引”他实在不能自制,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他于是朝向郑江瞥了一眼便迫不及待地脱掉外衣,穿着裤叉乐颠颠地走进水溏……

水溏里的水虽然混浊得呈为铅色,而被太阳照射后却是软软的,滑滑的,令人异常惬意……

年长郑仁两岁的郑江,此时此刻的他泡在水里只顾一味地玩耍着,早已将弟弟忘在了脑后……

混黄的水在缓缓地流动着,令人有些晕头转向。水渐渐地漫过郑仁的腰部、

胸部,以至于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短促,心跳加剧,脚下也不太听从使唤;突然,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锅底坑”里,整个人瞬间淹没在水里……

第一口水呛进了他肚里,接着又是一口接一口地呛了进去。此时此刻,被眼前混黄的泥水灌蒙啦,在水下本能地拍打着,身子不停地翻动着,两脚也在胡乱地蹬来蹬去,而头部却始终不能露出水面。尽管心里怎样发慌、着急,可连一声呼救声都无法喊出来……

而此时的郑江却仍旧在水里泡着,玩着,乐着……

细心的援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心慌地朝向郑江:“唉!你弟弟是不是淹着啦?”

郑江似听非听地笑道:“不能!”然后又是继续泡着、玩着、乐着……

援子终于沉不住气了,睁大眼睛朝向对方:“不对!你弟弟肯定是淹着啦。——快去救他!”说着,便疾速地游向郑仁可能被淹的地方。

郑江听援子一说猛然惊醒,吓得赶紧游了过来,与其在水下慌乱地翻找着。他俩一会儿露出水面,一会又扎进水里。如此这般,一次次水下搜寻着……奄奄一息的郑仁终于被援子一手抓住头发,一手托起后背,渐渐露出水面。援子迅速将他平放在岸上做人工呼吸,两只手不停地用力按压腹部,而且不断地加快按压次数,混浊的污水从口里不停地吐出……十几分钟过后,郑仁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意识也逐渐趋于清晰,能够回答出对方的简单问话,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援子激动地朝向郑江:“他这是‘灌’的,水没有呛进鼻子。——要不然可就没救啦。”

郑江一时吓得说不出话,一动不动地站着,直愣愣地看着援子和刚刚起死回生的郑仁心里如同猫抓的一般,泪水顺着两腮滴落着……

傍晚,郑晏氏看到躲在屋里的郑仁脸色苍白,苶呆呆地一声不吭,便急忙追问究竟。郑江无奈之下“如实招来”。母亲得知郑仁已被水淹,多亏援子给捡回一条小命。欣慰之余,又气又急,又哭又吵,一连数日中午都要把郑仁哥俩锁在仓房,直到天气已经彻底转凉才肯放出……

至此,郑氏全家老少除了从心底里拼发出对援子的不尽感激和感恩,依旧同舟共济,向着他们异常艰辛的生存条件默默而顽强地挑战着——

一九六一年和一九六三年,郑仁身下又添了一个老弟郑波和老妹郑亚玲,至此已是十口之家,而他们已经步入不惑之年的父母早已身心疲惫,大不如前。

尽管添人进口是皆大欢喜之事,但在三年困难时期,对于郑氏一家则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父母落得一身疾病还要终日劳做,苦苦挣扎,常常情绪抑郁,默不作声,只有心情稍好时,才感受到人世间的莫大乐趣。因为,他们必竟是“儿女双全”,况且没有一个肢体不全的、智障的,更没有不守规矩的,想必这些对于两位老人也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每逢吃饭,都是大的看着小的吃饱了再动筷子,决不会出现因为吃饭打得你哭他嚎,不亦乐乎。父亲虽然酒量较大,但非年非节是决不会动一口的,既使是来人去客他也要自我“保守”地“留量”。这可能与其童年养成的良好习惯有关吧。

父亲从小生身母亲因病撒手人寰,由继母郑高氏带大。后来继母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一家同父异母兄妹五人相处和睦,“兄宽弟忍”,有尊有让。两位老人看在眼里,乐在心中。尽管生活非常拮据,饭桌上摆放的是野菜、糠麸,另有极少数谷物相济,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开开心心。只是父亲那个身材秀颀与相貌特帅的三弟郑福权,十九岁那年因患肺痨而夭折给全家人留下的不尽哀痛挥之不去!

而生长在这样代代贫困家庭的郑仁,原本就苦不堪言,却仍要面临着一次次生死磨难——

一天午饭后,全屯老少三五成帮的纷纷到东河套看涨水,郑仁出于好奇之心随着邻居们走去。出了屯子往东三、四里路就是河套。举目望去,汪洋一片:天连水、水连天,遥远的河东村屯只能模糊可见一点点轮廓,仿佛水上的飘浮物。

混黄的河水,不时飘流着气泡和枯枝烂叶。水流湍急,既使人们迈进水里三、五步远,身子就难于站稳,一旦没胸就只能“随波逐流”……

面对眼前如此浩瀚的洪水,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情不自禁地叹道:“好大的水呀!——看来今年的伏水又要大啊!”然后又揪心似的说道,“河东、河西两岸的庄稼这下可全淹完啦!”说着,两滴泪水从那双混浊的老眼里溢出,迟缓地转过瘦弱的身躯慢慢离去……

郑仁看到河边的人三三两两的下去擦洗身子,自己一时竟然忘记了十岁那年被淹的往事,脱下鞋子和衣服猛然跳了进去,溅起的浪花四处飞落,弄得头脸湿漉漉的。顿时感到舒服与惬意。当他看到许多会水的大人们游来游去、怡然自得的神情,又身不由已地往前迈了一大步;正是这一步几乎断送了性命,顿时感觉到两脚起空,下身被急流推得紧,想往岸边靠近已经无济于事……

此时此刻,他真的慌神儿啦,两只眼睛惊恐不安地望着岸上的人们,想喊救命,又感觉到胸口窝往里“抠”着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两只手在水面上不停地拍打着,河水不停地灌进口里,头部几经露出水面,又几经没入水里……

正在水里拼命挣扎的郑仁被不远处游泳的人们看到纷纷围拢过来施救。本屯水性最好的于哑巴情急之下奋力游到跟前,抓住头发,抱回河岸。经过多次按压腹部吐出了河水,又一次保住性命!

岸上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眼前这位舍已救人的聋哑人,一种强烈的敬慕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又一个意想不到的横祸正在朝着大难不死的郑仁逼近——

一九六四年春天。郑仁家里后接的一间土坯平房房盖由于多年烟、气熏得变霉腐烂,致使一根檩木中间折断。父亲看见母亲做饭时房上常常掉土,准备更换一根圆木横串进去,使危房“转危为安”。

于是,父子四人利用杠杆原理,将房盖撬起一尺多高。正当他准备从西侧横串檩木时意外发生了。顶房盖用的“半拉瓜”木头因为郑仁的三哥郑杰和四哥郑江稍一走神儿导致支点错位两米来长、十四公分粗的一根立木瞬间倾斜,导致立木顶端横放着的一百多斤重的“半拉瓜”木头猛然砸在正在死死抱住立木的郑仁头部后侧,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待家人把他扶起时,发现意识清醒,头部没有流血,只是脑后部位瞬间肿起半个鸡蛋大的血包!

对此,全家人百思不得一解:一个一百多斤重的木头从高处砸下,一没没伤着头骨,二没出血,仅仅肿起一个血包!为什么?

惊吓后的郑晏氏手摸着郑仁头上的血包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唉呀,这可真怪!说不定这真是老爷天神照应的!”又含泪感叹着朝向家人,“这孩子的命可真够大的,几次‘悬事’都没咋的,老辈积的德呀!最后不无动情地说,“咱们家这回可得吃个喜儿呀!”

“是啊,老辈积的德呀!要不郑仁这条小命可真的难保啊!”站在一旁的马梁氏含着热泪对大家说。

而听到“出事”的祖母郑高氏也急忙来到厨房看个究竟。当老人看见孙子郑仁被木头砸后没有大碍时,便也庆幸地叼咕着:“多悬没把孩子砸坏,这真是‘烧高香’啊!”

而虚惊一场的郑仁倒也不觉得怎样,仍然还象没事似的淡淡地说了一句:“多

灾多难!”

“是啊,这孩子每次都能逃过一劫!”母亲眼里闪动着泪花深深地感叹着……

换完檩木的房盖平整了许多,父亲又用备好的大泥将透风的地方重新抹好。他看看“焕然一新”的房盖,脱口说道:“房子不怕旧,修修就管用。”又回过头对家人不无自我解嘲地笑道,“穷有穷对付!”

郑仁听了父亲的话心里不是滋味,看看自家虽已修好的破房烂屋子,根本没有得到一丝安慰,直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他不!

他的超乎寻常的忍耐、理智与坚强,将要又一次经受病魔对自己肉体的痛苦折磨与精神的莫大摧残——

转年初夏,学校的春季体育运动大会即将召开。全校师生每天利用课余时间操练队形,排练花操,好不紧锣密鼓!

郑仁因为没有统一的运动服,只好“杀猪不吹——蔫退”,独自憋在家里着急上火。一个多星期后,他的颈部竟然长了一个“砍头”。肿得大大的、红红的“砍头”总也不“出头儿”,疼的他实在难以扛住。而家里又恰恰没钱给他看病,只好挨着病痛的百般折磨……

母亲见他痛苦的神情,心里堵的慌,偷偷流泪,唉声叹气过后自言自语地:“这孩子咋这个命呢?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没有好时候,这书也难念成啊。”

而父亲却一言不发地依靠在木柜前,紧锁眉头。

祖母实在看不过去,将郑仁领到县城医院看医生。他见到医生时本能地一惊:身高一米八十多的个头儿,虎背熊腰;圆圆的脑袋、短短的头发,间或夹杂些白发;一双鹰眼,蒜鼻头;尤其是那副连鬓胡须,看上去好不让人发怵,整个一副恶人相貌;只有鼻梁上架着一副红框大而圆水晶眼镜才透射出此人的学者风度确是非同寻常。然而,对于一个读小学的郑仁而言,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学者不学者的,只觉得发怵。于是,靠在祖母身旁怯怯地悄声说:“奶奶,我不看啦,咱们回家吧。”

祖母听后,一边朝向医生微笑着,一边轻声说道:“这孩子‘晕针’,见到大夫害怕打针。”然后,又朝向郑仁,“别怕,不扎针,大夫看完咱们就回家。”

当医生询问“砍头”长了多长时间,祖母无奈地告诉对方:“半个多月啦。”稍停,又缓缓地轻声说道,“家里孩子多,没钱治,都十来天不能上学啦。”说完,她慢慢转过身子,一双老眼滚动着泪花。

医生见郑高氏如此神态,关切地询问:“老人家,这孩子是你的什么人呀?这病怎么‘拖’到了现在?——很危险呀。”他边询问着边净手,然后轻轻地在郑仁颈部的“砍头”处仔细检查,最后拿出一些口服和外用药,说,“这孩子的病,今明天就能‘出头儿’。”又手指着“砍头”,朝向眼前的一老一小十分肯定地告诉,“这个‘玩意’现在已经熟透啦,我相信很快就会‘出头儿’的!”

“大夫,这些药多少钱?”老人一边询问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卷儿,准备找钱付给对方。

“药钱免啦。回家好好护理孩子,别叫他再受罪啦。”最后又不无动情地说,“谁家都有这么大的孩子呀。”

郑高氏听后心里一阵热,怀着一种莫大的感激朝向眼前这位中年医生询问:“贵姓呀,医生?”

“免贵姓霍。”医生平静地告诉对方。

“谢谢你呀。——我们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郑高氏说完之后领着孙子离开医院。……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郑仁颈部的“砍头”果然出来很多脓水,几天后真的痊愈啦。郑氏全家老少从心底里深深感激着妙手回春的霍医生!——可那位霍医生哪里知道,原来郑仁的病是因为大热天穿夹袄“捂”出来的啊!

然而,一场夺命的大病悄然上身,致使郑仁在“无影灯”下全身麻醉,知觉丧失,再一次经受着生与死的考验——

大约是复学的不长时间,郑仁感觉到小腹右下方“丝丝拉拉”的疼。半个多月后,父亲请来了本屯医生为他看病,诊断为:慢性阑尾炎因溃烂导致急性发作,需要住院手术治疗。这一下可确实愁坏了父母,上哪里弄钱啊,只能硬生生地挺着……

几天后,他整个身子两头“扣”成一头儿,上厕所得家长扶着。又过了几天,病情愈发严重。二叔郑福玉到郑仁家一看已经面临着生命危险,同其父母交待几句后背起他就往县城跑。由于当时没钱,只能暂时放在一张空床上。经过诊断,需要马上手术,不然已是危在旦夕……。

四十多分钟后,医生将术后的郑仁推出手术室。这时,已经由“全身麻醉”后渐渐苏醒过来的他,看到守侯在手术室门外的父亲眼圈红了,二哥郑志和二叔郑福玉不断擦拭脸颊上的泪水时,心里好不难过。当他看到自己腹腔里术后切除的溃烂物时心里一阵阵紧揪着,庆幸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

医生面露难色地朝向家长:“这孩子再晚两个小时,可就没办法抢救啦。”又说,“由于病情特别危险,所以当时我们只能对他采取全身麻醉。——以后他的记忆力可能会很差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听了医生的话之后,郑仁表情似乎很平静,而内心却是极度痛苦,一心想读书、考大学,将来报答家长、报答恩人,回报社会、回报国家的梦想,被眼前这场大病无情地击碎啦。而站在一边的二哥和二叔叔侄俩四目相视良久,然后又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病床上的郑仁,心里一阵阵翻腾着,对他将来的学业和成长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画了一个大大的“?”号,只是表情平浅,默不作声……

的确。郑仁的记忆力确实大不如前。他“拿东忘西”,学习跟不上,成绩一落千丈,无法追赶上同班同学,连正负数都听不明白,无法完成作业。这,令他痛苦不堪,最后只能休学。正如自己在日记中写的那样:

病魔虽然没有夺走我的性命,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终日浑浑噩噩的样子,又怎么能学习呢?可自己树立的远大理想又怎么能去实现呢?——唉,这真是:未来谋划千般好,老天一笔皆勾销。命运究竟能怎样,含笑前行唯最高。

于是,他下定决心挑战自己,勤学苦练、死记硬背所学文科知识,终于使他的记忆能力逐渐得以恢复。

大约半年后,郑仁才弄清楚,原来是二叔郑福玉给他送到医院后,便马上通知了正在外乡镇教学的二哥郑志,而郑志带着借出的工资后又马不停蹄的到了医院,这才救下了自己的一条命!

刚刚出院的郑仁更加瘦弱,体虚。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虽然无奈,但老人仍旧时不时地给他弄点儿“差样儿”的补补身子,盼着早日恢复健康……

可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连国家都那样贫穷、落后,作为一个小小的家庭又能怎样?只要能凑合着填饱肚子也就应该知足啦。郑仁虽然年龄不大,但他虚心好学,经常向本屯一位知识丰富的青年农民尚志远求救。由于对方的多次赐教、点拨,使他知识水平和认识问题的能力不断提高。对有些社会问题看的还是比较清楚,而且具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作文能力也在不断提高。因此,他在日记里边常常自然而然地渗透和反映出一些带有社会根本性质的问题:

我们的国家必竟是建立在多年战乱、列强刮分、内忧外患的废墟上。经济建设起步时间短,各方面困难重重是客观存在的,也是必然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国家同她的社会一“分子”——小家庭相同,基础不好,白手起家,难!要一时改变现状,过上好日子,决非朝夕所及之事。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永远是紧紧相连的。——难道不是吗!

他还在日记里这样清清楚楚地写道:

人的一生命运虽有好坏之分,但关键是看你怎样去对待。回避和畏惧只能作“命运”的俘虏,致使其精神会更加萎靡不振。自己虽然“病夫压运”,却要始终以其特有的坚强去正视现实。

同样,一个国家也存在着国运的“顺”与“逆”之分。国运顺,百姓福祉多;反之,天灾“光顾”,甚而“人祸”。这是客观存在的自然法则。三年困难时期,尽管百姓的生活极其艰难困苦,却十分理解党和国家的一时难处。做到:不责不怪,无怨无怒。坚定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热爱祖国的伟大信念。只有这样,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在经历莫大的困苦与磨难之后,经受住严峻的考验和锻炼,以昂扬的斗志,戮力同心,勒紧裤带,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建设国家,才能不断征服和粉碎国际反华势力,使中国这艘航船向着富足与民主的美好明天继续扬帆远航……

然而,令人不无遗憾的是,中国这艘满载着振兴民族宏图大业、辟波斩浪的航船,刚刚从搁浅中扬帆航行,又因“人祸”抛锚长达十年——

清晨,天空布满乌黑乌黑的云块在不停地翻滚着,犹如一口巨大的锅罩住沉寂的大地,一点生气没有。偶然听到几声乌鸦的“呱呱”啼叫,令人好不憋闷、烦乱与焦虑!

乌云继续不断地追赶着,疾风也在一阵紧似一阵地嘶叫着,沉闷的雷声终于炸响,突降的暴雨伴随着更加肆虐的风席卷苍茫大地,骤然之间搅得天地难辨,混沌不堪……

一时间,家家户户房檐下形成的“雨帘”混合着房上的咸泥与烂草黑乎乎地滚下,顷刻间漫过了院子,汇入条条巷道的低洼之处……。

许多家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顷刻之间倒塌了,土院墙也被冲毁了,园子里的秧苗紧紧地贴在垅上,垅沟里灌满的雨水宛若条条“银色”的飘带……

啊,举目四顾,好不凄凉!

郑仁看到如此破败与凄凉的景象心里好不难过。他关上房门,回到栖身的窝居,顺手揭去上一天的日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八日!

此时此刻,他好象预感到什么不吉之事即将来临——

早饭时,郑仁没有心情象每天吃饭那样“狼吞虎咽”,而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饭桌上的玉米面掺苣荬菜熬成的糊糊粥,索性背上书包推门出走。

母亲见他没有吃饭,急忙跟出院子叫道:“郑仁,你空着肚子上学,不饿吗?——还是喝碗粥再去吧!”

“我不饿。”他平静地朝向雨中颤悠悠的老人,“妈,快进屋去,雨太大!”

“那你披上点啥,这雨该有多大呀。”老人仍是瑟缩地告诉对方。

“没事。一会儿就到学校。——妈,快进屋吧!”说完,他挽起裤腿儿,拎上布鞋,赤着脚飞也似地跑向学校……

早课讲的是数学,他听得稀里糊涂。不知怎么,精力始终集中不起来,总感觉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可又一时说不清楚,理不出头绪。他固执地认为:反正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当晚回家,他听到屯里极少数关心时事政治的大人们窃窃地议论着中央要搞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一政治运动。何为“革命”?“革”谁的“命”?这对于读小学六年级的郑仁是似懂非懂,其实不懂的。

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个无法排解的心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果不其然。

几天后,屯子里家家户户安装上广播喇叭。一根电线插在屋地里,喇叭里传出的声音仿佛蚊子发出的“嗡嗡”声,听起来特费劲。有时,郑仁竟然站在两个摞起的凳子上面,耳朵紧贴着圆圆的喇叭,仔细地、认真地听着、想着……

因为农村生活是封闭的,几乎与外界隔绝。而对于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的他而言,尽管广播每天只是早、午、晚各播放半小时,也是每每必听,百听不厌,可谓百思不解,不解亦思……

一天午后,老师突然告诉全班同学马上到操场列队,听侯学校召开“动员”大会。郑仁与同学们来到操场,看见全校各个班级正在列队,全体教师忙三火四,神情专注不同以往,同学们也一改往日的噪杂与玩耍,规规距距的队列等侯校长登台“亮相”。

时任校长宣国友表情严肃,环顾一下全体师生之后右手拿着“话筒”,向全校师生员工大声宣布:“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在全国各地已经开始了。我们佘堡小学全校广大师生,一定要积极响应党中央、毛主席这一伟大号召,满腔热情地投身到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政治运动中。”稍停,又高昂地讲道,“我们要发扬‘舍得一身寡,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英雄气概,搞好反修防变,彻底荡涤资产阶级污泥浊水,把这场空前的伟大政治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展起来,逐渐引向深入……”宣校长这一惊人的“动员令”,完全证实了郑仁的“预感”是正确无误的。

就这样,一场没有硝烟的“无产阶级文化革命治治运动”的序幕,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佘堡小学校正式拉开!而平时深得同学、老师和校长信任的郑仁,虽不情愿,却被广为推举为学生“领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带头造反的红卫兵——

昔日的小学生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小将”。他们人人左臂佩戴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标,耀武扬威,神气十足。大有气吞山河,翻江倒海,“九三揽月”,“五洋捉鳖”之势!

面对这般“造反有理”的革命小将,佘堡小学基本处于失控状态,毫无正常秩序可言,根本无法按部就班授课。学生来走随便,出入自由;不讲学习,只想“革命”;终日闹嚷嚷,乱哄哄,搅得如同一锅烂粥……

一时间,把个佘堡学校彻底翻了个个儿——校长、老师倒过来得听“革命小将”的。小将们批老师、斗校长,肆意“帮助”, 随心所欲,所向披靡!原本宁静的校园里骤然之间变得乌烟瘴气,早已没了往昔的正常教育教学秩序……

在批斗佘堡小学五年级老师巩超时,“小将们”呼啦啦围到跟前,你揪一下衣领,他拽一下衣袖;你踢一脚,他扇一个耳光,不一会儿硬是把他这个一心务教的中年男子弄得浑身筛糠,四肢无力撑起,一下子瘫软在地,傻呆呆地看着眼前自己曾经为之启蒙的班级同学一声不吭,只有两眼噙着的泪光在眼窝里闪动着……

班级的几名后进生别看平时学习跟不上,作业不能完成,可批斗老师却来了精神,象鸡啄米一样朝向巩超的头发薅着,更有一名小将嘻皮笑脸地朝向脸颊两侧反复抽打着,而且嘴里嘟噜着:“巩超臭老九,打你不许走;昨天当老师,现在是条狗。”说着,掀过自己的两只手掌看看发红、感觉发痒,火气腾的升起,血液直冲脑门,双目圆睁,狠狠地骂道,“巩超老浑蛋,为啥不言辩?心里恨小将,梦想要变天。”说完,一脚踢向他的心口窝,“我叫你‘变天’,今个我先叫你‘变相’!”话音末落伸出拳头砸去,只见对方的鼻口顿时肿胀,殷红的血模糊唇颌。最后喝道,“巩超,你别在那装死,赶快起来交待罪行,不然我们革命小将决不轻饶你!”

站在不远处的郑仁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一阵难过,不禁狠道:“这样欺师灭祖的学生早晚得遭到报应!他于是将头扭向一边,实在不忍心看一眼巩超那副哀伤的表情……

半晌,巩超缓缓坐起后又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脸苦相的说道:“革命小将方雄同学,我虽然出身富农家庭,可是我早已同家庭划清了界线。再说我的父母前些年就因病离开人世,现在只剩下我和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弟弟,剩下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少扯淡!我没有时间跟你闲磨嘴皮子。——我告诉你咋说,现在,把你爹、你爷、你太爷、祖太爷怎么剥削我们穷人的‘操蛋’事都交待出来,让我们革命小将掌握一下你的‘老底儿’!——快说,不说就帮助你松松筋骨,省得浑身皮子紧的难受!”方雄一边说着一边朝向黑压压的师生们,“你们看看他这个熊样,教课时小嘴巴巴儿地,现在叫他交待罪刑就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又回过头朝向巩超,“快点交待,要不然看看我们革命小将是怎么‘收拾’你的!”然后“呼”地伸出攥紧的拳头高声喊道,“打倒地富羔子巩超!打倒‘臭老九’巩超!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他的一阵吼叫过后,参加批斗的人群里出现了不同的反响:极少数革命小将跃跃欲试,纷纷挥舞起拳头呐喊助威;绝大多数师生附和着,毫不情愿地举起拳手,口里发出如同蚊蝇般的嗡嗡叫声;更有甚者,冷眼相视,不仅不伸出胳膊配合方雄,两片嘴唇还象被胶带封住一样难以开口,悄无声息……

组织批斗会的副校长兼红卫兵造反领导小组组长卞进勇朝向巩超说道:“今天的批斗大会暂时就到这里,希望你下去好好反省,把所要需要交待的问题想好,下次召开批斗大会时全部交待清楚,免得再让皮肉受苦。——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巩超无奈地回答,“我会认真反省自己的问题,一定向革命小将交待清楚。”回答完毕赶紧重又弯腰低头,方圆的脸上不停地冒着虚汗,以至于那一米九十个头儿、体重近二百斤的身躯左摇右晃,站立不稳,如同“散架”一般……

郑仁见方雄几人把巩超带出会场时痛苦不堪和悲哀至极的神情,又一次将头扭向一边,然后转身回到班级。尽管同学们七嘴八舌,有说有笑,嘻戏打闹,而他却表情严肃,默不作声,无心顾及其它。巩超老师曾经的感人情景浮现在眼前——

那是郑仁读小学四年级时,巩超老师任他的班主任,教语文和算数课程。这位曾经大学毕业的老师讲起课来一丝不苟,无论是学习好的学生还是学习较差的后进生,都一视同仁,不分远近亲疏。一天午后,郑仁因作业没有及时完成,尤其是因为两道算数应用题一时无法理解迟迟列不出算试而急得满头是汗。正在班级背课的巩超见对方如此状态来到跟前不解地询问:“郑仁,为什么满头是汗?有什么需要同老师说的吗?”

被应用题搞得一时头痛脑胀的郑仁听见对方询问自己,便实话实说:“巩老师,我这两道应用题没有理解,无法列出算试。”

“噢!别急。”巩起一边说着,一边拿过课本仔细看题,“慢慢理解,相信你一定能列出正确的算试。”又耐心地指导,“你再好好看看,自己试着解解,实在解不开,我再给你讲解一下。”

郑仁认真地听着对方鼓励的话语,然后静下心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理解题意,几分钟后终于露出笑脸:“巩老师,这两道题我会列试了。”又说,“一会儿我做完给您检查一下是否正确。”说完真诚地看了一眼对方。

巩超满意地笑了。欣慰地朝向郑仁:“好,就应该具有独立思考精神。只有具有这种精神,才能搞好各科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改变命运!”

郑仁听后不语,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又继续写着作业……

第二天早课时,巩超把郑仁上天午后一时难以解开的那两道算数应用题在黑板上一一列出算试讲给全班同学。最后同大家说:“全班同学都要向郑仁同学学习独立完成课后作业的刻苦精神,克服懒惰思想,做到知难而进,决不轻易放弃,要勇于挑战自我、征服自我。只有坚持这种正确的学习态度,才能学有所成,学以致用。”

他的话音末落,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郑仁,致使他一时满脸胀红,一句话不说,暗暗发誓:从今以后,无论学习什么知识都要做到‘刨根问底’、‘追本溯源’,决不知难而退,半途而废!”

巩超老师见郑仁仍旧一言不发,表情异常端正、严肃,心里已经猜透出他的心理活动,于是微笑着说:“郑仁,老师希望你把这种刻苦的学习精神继续发扬下去,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学习‘尖子’,做好遵守纪律的表率。”说着,仍用十分信任的目光朝向对方,“老师相信你!”

听到对方的激励,郑仁胀红着脸怯生生地站起,双目注视着巩超,终于开口保证似的说道:“请巩老师放心,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既要学习好,又要遵守纪律!”说完,朝向两侧同学扫视一眼坐下,紧张的心理仍然“扑通、扑通”地跳着……

没等郑仁坐稳,巩超朝向他连连点头,接着便是鼓掌,且高兴地大声说道:“好!说的好!”又转对全班同学,“你们说郑仁同学刚才说的好不好哇?”

全班同学在巩超的鼓动下顿时提起精神,一致喊道:“好!说的好!”继而掌声热烈,几十双眼球不约而同地朝向郑仁……

由于这场政治运动的残酷性,搞得人们戒备心里极强,如同蓝球守门队员一样,稍不注意就会酿成大错,以致败下阵来。

的确。小将们回到家里,连家长之间有些“犯歹话”也得背着他们,生怕“捅出娄子”遭到“大义灭亲”,换来“忠于党,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片赤胆衷心!

郑仁自知求知的愿望已经彻底“没戏”,常常不知不觉地苦闷与叹气……

一天,他突然向父亲问道:“爹,‘文化大革命’究竟是一场什么‘运动’?天天喊‘革命’、喊‘打倒’,究竟要‘革’什么人的‘命’,又要‘打倒’哪些人呢?”

父亲虽然能够看懂报纸,但对于郑仁提出的问题确实令自己一时难以解释清楚。因为,他多少年一直务农,忙于全家生计,哪有闲心关心这等之事。半晌,两眼疑惑地朝向对方低声说道:“这次‘运动’,‘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谁能清楚!”又不无忧虑地,“有人整人,有人被整。搞‘运动’是个‘由头儿’,历来如此,总有倒霉的。”说完,他仍旧一脸严肃,眉头紧锁,许久才转身叹息着离去……

郑仁听了父亲的话,蓦地一惊,两眼瞪的好大,浑身冷汗淋漓,头皮发麻、发乍,不知不觉地把毛泽东这位当代红色中国巨人同华夏几千年历史上各个朝代的帝王们联系在一起,进行蒙胧的比较之后在日记上这样写下:

毛泽东,这位主宰世界东方红色革命阵营中国的当代伟人,虽为国人爱戴的伟大领袖,但这位政治家却被呼之为“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无疆!”比起中国历代王朝的子民们顶礼膜拜他们的君王毫无逊色;致使他老人家稳坐“神坛”之上,“运筹帷幄”,将神洲大地一时“指点”的翻天覆地!……

他放下钢笔,情绪异常低落,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对于尚未涉世的郑仁而言确实有些困惑与茫然。尤其是每次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批斗“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和“地主羔子”时,总是身不由已地感到莫大的不解和怅惘,甚至产生严重的逆反心理和过激情绪。他认为,如此“革命”是对人权的无情践踏,甚至是对人性的亵渎和毁灭。

回家时,他常常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独自想着心事。一次,喃喃地对父母说:“今天批斗的都是咱们二队的老年人。看见他们站在凳子上,脖子挂着铧片,“八号线”勒进肉里,真难受,只想哭。”说着,泪珠滚动在眼窝里……

父亲不吭声,仍旧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而母亲却说:“你可千万别打人。凭白无故打人,那有‘过’啊。——老天爷早晚不会答应的!”

听了老人的话,郑仁心想,母亲说的是啊。当天晚上,他在日记上特别感慨地写下了一段令人深思的话语:

建国后,那些出身地主、富农的人基本上是一直老老实实接受党的教育、政府改造,基本做到了“脱胎换骨”,变为争取和团结的对象。现在,他们能够老老实实参加集体劳动安安心心过日子,已经成为人民的一部分。做为公民,他们也有人格尊严,人权同样受到国家宪法的保护啊。再讲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也不可随意“扩大化”。如此“斗争”只能矛盾激化,百害而无一利。

每当见到那些被斗对象游街时的那身“行头”,郑仁更加感觉到惊恐不已、不可思议。每个挨批挨斗之人,头顶上总要戴个纸糊的上窄下宽“角锥”帽儿,身披拖地的或黄或白颜色的“纸幡”;前头的一个人还要手拎铜锣,走走停停,时不时地敲打几下,开个场子,交待几句“罪行”,低头“认罪”之后继续缓缓前行。远远望去恰如正在“出殡”一般……

每逢这时,那些被批斗游街的家属,孩大老小总会跟在后面,千姿百态,不拘一格:有掩面哭泣的,有“横眉冷对”的,有心急如焚的,有害羞低头的,还有个别“无所谓”的……

起初,人们看个“稀罕”、瞧个“新鲜”,原本麻木、愚蒙的神经得到了一点“刺激”性的满足;可时间长了,“行头”上没有什么太大、太奇的“翻新”,尾随着凑热闹的人们也就慢慢地将那些批斗对象“晒”啦。偶而见上一次“牛头”、“马面”们,人们麻木的神经稍稍振奋了一下之后,便是继续将他们“晒”在一边,不屑一顾……

然而,凡是曾经有过被批斗、被“帮助”经历的人,当时不扒掉一层皮也要“半拉昏”。用“心惊肉跳”一词比喻“身临其境”的他们再恰当不过!

郑仁,天生以善为本,宽以待人,从不忍心动手施以“帮助”。因此也招致和引起了个别小将的反感。于是被“告发”,于是被“点名批评”。面对自己即将遭遇被批斗危险只好不辞而别,离开校园回家务农,远离是非,净化自己心灵圣洁之地……

“天生我才必有用”。郑仁离开学校不久,自己那点儿“斗”大的汉字又被生产队里派上了用场——整天抄抄写写大字板。今天揭发张三,明天揭发李四,后天又要揭发王二麻子……总之,被批斗的“靶子”多多。他们“反党反社会反人民”、“反无产阶级专政”、“反攻倒算”的“罪名”多多!烧纸、报纸,还有极少数白纸用墨汁涂抹完的“大字报”扑天盖地贴挂在生产队屋里四壁、梁柁之下,其气势“壮观”,倒有几分“文化”氛围,仿佛书法展览一般!

起初,识字的老辈人念起大字报摇头晃脑,似读似唱,倒有几分“老学究”派头。然而,一茬接一茬地挂上拿下,拿下挂上,反倒“惹”得无人问津,甚至有的人认为,屋里呼啦啦地挂上那些“玩意”不吉利。于是,常常见到有的大字报神不知鬼不觉地竟然穿上了“裤叉儿”。究其何人所为,人们相互之间是从来不会过问的。

一天晚上,第二生产队召开大会,内容是如何将“运动”继续引向深入,再掀更大高潮。

而郑仁却认为,该批的批啦,该斗的斗啦,该“帮助”的也都不同程度地“帮助”过啦。还想怎么着,还能怎么着?

煤油灯下黑压压的与会者静得出奇,就连平时最爱说笑话的人也将头深深埋进怀里,装聋作哑,生怕口无遮拦,“打不住黄皮子——惹一腚臊”。

最后,二队队长常胜苦着脸勉强说道:“散会吧。又说,“郑仁一会儿先留下,有事合计。”待人们散去之后朝向郑仁,“上级领导批评咱们二队的运动比较落后,没有咱们村里的那三个生产队搞得好。——你这小青年得听话,只要多写出点大字报就好,说明咱们二队的运动搞的也不错。”停顿一下又说,“工分不少给你,按‘半拉子’给你记工。”

“常队长,我写啥呀?给谁写呢?”郑仁不无疑惑地朝向对方。

“写谁都行。你就看着咱们二队里那些地主、富农,还有那些‘小地富羔子’。”常胜仍旧微笑着告诉对方。

郑仁听罢,十分为难。心想,都是一个队的人,还有些老亲少友瓜葛,随便写谁那不是胡来吗。于是,他说:“常队长,我想把队里的团员、青年集中起来,编点小节目演演,行不?”

“行!——那,谁能编呢?”常胜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郑仁自信的大声回答。

“那你可得千万编好,别编出‘说道’来。——编出‘说道’可不行啊。”常胜担心地说。

“不会的!就围绕那些批斗对象编。”郑仁保证似的回答。

“好,我看行!——那你明天就编吧。”常胜又笑了笑朝向对方,“咱们二队无论想什么办法也要超过那几个队,叫领导看看咱们二队的革命、生产两不误!”说着,他那多云的脸上渐渐由阴转晴,笑呵呵地,“相信你一定能干好,将来好好培养培养你!”

就这样,郑仁从此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二队的“小才子”、革命小将、文化革命中敢闯猛冲的“急先锋”!而他的心里却不然,正在蓄积力量,准备同践踏人权的恶人们明争暗斗,唇枪舌战,惩恶扬善,最大限度地达到“革”而不索“命”,“运”而不真“动”的目的。挖空心思地转移队领导和广大群众视线。每隔三天五日在队房子演点儿小节目,活跃活跃气氛,从而给那些犹如惊弓之鸟的批斗对象解解围,使之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为此,被批斗对象焦喜山偷偷对郑仁的父亲掏心窝子说:“福来,你老实巴交一辈子,‘积修’的儿女也都好,不寻思整人。”

“都是一个屯住着。——小孩子更不能让他学会使坏。”

“说的是哇。好人终归有好报!”焦喜山激动得两眼湿润,抓住对方的手久久不放……

晚上回家,父亲对郑仁说:“咱们家几辈子都住在这个屯子,你爷爷一辈子没得罪过人,我也没‘鼓捣’过人,到你们这辈可千万别学坏呀。”

“放心吧,爹。我知道咋做,伤天害理的事到啥时候我都不能做。”郑仁态度认真而严肃地朝向对方。

“这就对啦!”说完,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看到父亲如此高兴,他从心底升起对老人的敬佩之情,尽管表情平静如常,而胸膛里却是始终翻滚着匡扶正义的激情……

第二天夜里九点钟,郑仁的父亲听到大门外面有时断时续的敲门声,便赶紧起身出去将门拉开把来人领进屋里。这个不请自来的人表情惊慌失措,忐忑不安地对郑福来耳语了几句之后就悄悄地离开郑家。

而似睡非睡的郑仁听得真真切切,只是当时一声没吭。来人走后,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直至零点之后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直忙着缝补衣裳的郑晏氏,虽然已进午夜却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针线,依旧倚在墙角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忙活着。她清楚地听到睡梦中的郑仁呓语不断:“我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就要承担起保护大人的责任,确实强人所难。”又说,“作为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坚持做下去!”几分钟后,又断断续续地说“力不从心啊!……我会要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良知去践行人性,感召他人。……唤醒那些运动狂少做昧着良心,甚至泯灭人性之事。”

母亲放下针线,看着梦话连篇的郑仁心里一阵酸楚楚的,一股爱子之情油然而升,刚要上前给他盖盖被子,却不料对方翻动身子,又沉沉睡去。于是,她又拿起针线重新补破连烂……

正当她摘下 “缺腿儿的老花镜”准备睡觉之时,又一次听见郑仁梦中说道:“虽然不能力挽狂澜,……但也要尽一切努力为他人消灾避祸。”稍停又说,“要不惜一切最大限度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和人性道德准则!”

母亲透过昏暗灯光,瞧着呓语连声的郑仁默不作声,心情实在难以平静。自己盼望的好日子不但迟迟不来,反倒落个身体多病,两鬓雪染,视线矇眬。而九死一生的郑仁,小小年纪不但求学无望,还要象大人们一样裹在眼下这场无情的政治运动之中。着急上火不说,还遇风险重重。——唉,真是难为了他不成!老人想着想着心如乱麻一团,一时间无法看清社会发展的“准星”……

上午八时整,佘堡二队批判出身地主、老农民任义和大会在生产队社房子召开。

全体二队村民,不分性别、不分老少齐刷刷地挤满了批判会场。会场的四壁贴满了各种纸张、字体各异、黑兰两色书写的内容“丰富多彩”、“包罗万象”的揭发、检举、讨伐、批判性大字板、小字报……

台下站着的、坐着的男女老幼屏息静息,双目圆睁,目标盯在台上即将被斗对象任义和,还有陪斗的七个出身不好、年龄各异的男性社员和一个姓齐名彩、人称“大白梨”的二十多岁妇女。……

台上姿态各异的被斗“主角”和“陪榜”的“配角”们,虽然躬着身子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但仍有人时不时地忙里偷闲,将头稍稍上仰,用那惊恐而呆滞的目光缓缓地扫视着台下。尤其是“大白梨”更为抢眼,惹人哭笑不得:两只破旧布鞋底子用一根皮制裤带串起挂在脖颈上以示说明与异性有过通奷行为。她虽然风姿秀逸,貌若天仙,但此时此刻却是面色胀红,大汗淋漓,不乏一个好端端的丑老鸭……

站在台上的主持人郑仁,一脸严肃,一声不语,朝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静静地观察着……

一时间,会场里怪异气味尤为刺鼻,令人阵阵反胃、恶心欲吐。一个不足半岁的婴儿双眸圆睁,突然惊恐万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孩子的母亲一时神情紧张、手足无措,而又实在无法脱身,只能把脸紧贴在肆意大哭的孩子脸上,且不停地用手抚摩着他的头部,以此传递着呵护、关心与疼爱的信息……

一只绕梁而下的黑色蜘蛛,旁若无人地穿行在大大的蜘蛛网里往来不停地攀附着。其一招一式不断地向人们展示和炫耀着此时此刻它那极佳的精神状态,等闲丝丝如扣、身临其境的“大网”,游刃有余地戏弄着束缚自身的它……

郑仁忽然意识到蜘蛛给自己带来的启示是莫大的:动物能够采取“迂回”方式生存,人又何尝不应效仿呢。

顿时,他调整紧张情绪,振作起精神,朝向台下声音提高“八度”讲道:“大家肃静。——现在,揭发、批判二队地主任义和大会开始。”接着又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稍停,又启发式的朝向台下问道,“下面,哪一位革命群众首先揭发、批判任义和?”

台下一时很静。几分钟过去之后,仍是不见有人发言,只是一个个左顾右盼,四下张望。郑仁心想,看来今天是谁也不肯当这个出头的“椽子”。任义和这位老农民,虽然家庭出身不好,可他的为人老实、善良还是有口皆碑的。既然人人不肯违心站出“揭发、批判”,那么,作为本次批判大会的主持人也应该想个万全之策:既要达到批判会的目的,又要保护好被斗对象,以及陪斗之人的人身安全。

于是,他移向台上的一侧,朝着台下讲道:“下面,我先带个头儿,对老地主任义和进行揭发、批判。然后,大家再涌跃发言。”说完之后,心想,难怪大家都不开口,任义和也真的没啥过错呀,向他能“揭发”出个什么呢?没有事实“靶子”,又能批判个啥呀?半晌,才不得已地朝向被批斗对象,“任义和,你抬起头,直起腰,面向广大革命群众交待你的罪行!”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任义和一时“天狗吃日头——无从下口”,不知如何回答对方的问话,只是马上“唉”的答应一声。稍顷,他那早已驼背的身子迟缓地直了起来,然后向上扶了扶老花镜,缓缓地轻声答道:“我今年虽然已经六十多岁啦,可我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自己良心和对不起大家的事情,对党和政府我是热爱和拥护的。”又不无忏悔地,“但是,我的老辈人过去干的那些剥削穷苦百姓的罪孽还是深重的,——我愿意替他们向广大革命群众认罪。——今后,我要加倍改造思想,勤于劳动改造,和贫下中农一条心,争取将功赎罪,重做新人!”说完,又将腰重新弯下,脖子上挂的铧片依旧沉沉地下坠着……

任义和这一“交待”之后,台下一个人称“雀蒙眼”的王大愣这个造反狂早已运足气,虎视眈眈地插嘴道:“我们贫下中农跟你‘一条心’?想的倒美!”他的一句俏皮嗑过后,会场上顿时出现了骚动。犹如平静的湖面上投进一个石子儿,由小渐大地荡起层层波纹……

郑仁精神为之一振,生怕“星星之火”,引发“燎原之势”。于是,他朝向台下这个平头顶、小耳朵、满脸横肉、扁鼻子、厚唇阔嘴、“大眼珠子”、走路时如同石滚砸地的王大愣微微一笑:“刚才,王大楞同志讲的很有道理。”又说,“任义和出身地主,而我们是‘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确实不能同我们相比。”又说, “我们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应该监督他们好好进行劳动改造,触及资产阶级腐朽灵魂,使之脱胎换骨重做新人!”稍停,朝向任义和说道,“任义和,抬起头回答问题。——刚才我说过的话,你听清楚了吗?都记住了吗?”

“听清楚了。——都记住了。”任义和回答之后,又“习惯”地低下头。心想,这郑仁可是真心实意地帮助自己,生怕会场“炸营”,发现苗头不对,就赶紧打“圆场”,还时不时地让自己直起腰放松一下,免得这把老骨头受罪。看来,自己昨晚去他家是“不虚此行”啊。——唉,人家郑氏家族老少辈都是本本份份的憨厚人,自己下辈子也不能忘掉人家这大恩大德啊!……

任义和回答郑仁的问话之后,照例将头低下,一声不吭,只是时不时地抹上一下额头的汗珠儿。郑仁见此景形,只好借故叫他直起腰,抬起头“认识”和“交待”问题。一时间,整个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一直从内心里保护任义和及陪斗之人的郑仁,此时此刻并不感觉轻松,仍然担心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自己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他于是继续观察着台下的任何细微变化,大脑神经绷得紧紧的。心想:“余无声处听惊雷”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尽到最大努力控制住眼前可能发生的一切……

想到这里,他重新回到台中央,朝向大家讲到:“看来,今天参加批判大会的广大革命群众觉悟都很高,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凭个人感情用事的。”停顿一下,又继续朝向台下,“别说没有‘武斗’的,就连过激语言都没有出现。——这好哇,说明咱们二队广大革命群众的政治觉悟很高。——是啊,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都要牢牢记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谆谆教导,‘要文斗,不要武斗’。要坚持“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只有这样,才能不偏离、不背离党中央、国务院这一方针、政策,把无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断引向深入,进行到底!”

台下的群众听得真真切切,自然听出了主持人郑仁的“弦外之音”是主张“文斗”,反对“武斗”,有话就“文明”地讲出来,不要污言秽语,信口开河,得啥说啥。于是,部分企图借此一心想要出出风头的“造反狂”、“运动热”只好作罢。

而此时台上以任义和为首的那些“众矢之的”,心里无一不在暗暗庆幸着自己今天没受皮肉之苦,且腰板儿拔得溜直,不失人格尊严,甚至还不同程度地受到“高规格”的尊重……

殊不知,一场惊心动魄的摧残之势正在悄无声息地蓄积着——

批判大会正以文明的、人道的形式接近尾声时。突然,那个造反狂王大愣“忽”地原地站起,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任义和,大声地嚷道:“老地主任义和,我问你,你的名字是谁给起的?为什么你姓任,偏偏又起了个‘义和’?现在,你就当着广大革命群众交待!”说完,“忽”地又一次坐在原处。

任义和一惊,原本直立的身子立马弯了下去,毫不情愿地拉开了“受审”架式。心中暗想:这下可要麻烦啦,等挨打受罪吧。他于是赶紧将自己那一米八十身高、体重八十五公斤的躯体迅速弯成了“90”度,双眼直视地面,怯声回答对方:“我的名字是家长起的。”稍停,又继续答道,“为什么名字起个‘义和’,这个我确实不清楚。——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当年家长给我起这个名字时,肯定盼望着我长大以后为人处事要讲‘义气’、讲‘和气’。”

“胡说!”王大愣又一次站起,撸胳臂挽袖子朝向对方,“象你这样的老地主能跟我们贫下中农讲‘义气’、讲‘和气’?!——鬼话连篇!”又指向对方,“我问你,任义和,你的爷爷奶奶、爹妈,还有姥爷姥姥、老丈人老丈母娘出身都是臭地主,他们除了剥削穷人还是欺压穷人,能跟我们穷苦人讲义气、讲和气?!——嗯?”说完,右臂朝上猛然一举,声嘶立竭地大声嚷开“打倒老地主任义和!叫他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狡滑、抵赖没有好下场!”

顿时,台上、台下气氛异常紧张。台上“陪榜”的各个魂不守舍,如同老鼠见猫一样,双目圆睁,惊恐不已,恰似大难临头。而台下的几百双眼球几乎同时朝向台上的郑仁,无不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为任义和他们着实地捏着一把汗。只有少数几人不仅挥臂高呼,配合对方,还不停地向前边移动着身子,两眼瞪得溜圆,嘴里污言秽语不断……

王大愣一看,他的这点“苏达粉”果然凑效,使原本一块滩软的“面团”疾速地“膨胀”、“暄腾”起来。于是,更加狂躁不安的吼叫:“让老牌地主任义和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他收回右臂,仍旧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当看见几个“捧臭脚”的“快手”和“快嘴”用羡慕的眼光儿投向自己时,蓦地,烈火干柴,七窃生烟,精神头更加十足,如同一台由高向低迅猛滚动的失控双轮胶车一样势不可挡。他挤出人群,怒目冷对台上的任义和,然后,身子前倾,疾步窜到台上,手指着对方骂道,“任义和,你他妈的给我抬起头,看着‘老子’。——今个儿就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叫你命赴黄泉见亲人!”说着,猛然一拳砸去——

正当王大愣迅猛出拳砸向任义和的一瞬之间,突然被台上木板的一个“横带”绊倒在地,将左腿髌骨磕伤。待他半晌艰难地重新直起身子时已是痛苦不堪,无法再向对方出拳施暴,只好被那几个赶到台前的“造反狂”、“运动热”搀扶着送往县城医院。任义和等人这才幸免于一场人身灾难……

台上、台下又重新恢复了平静,颗颗悬着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会场上气氛平和,消除敌意,彻底的避免了一场一方被“舒筋松骨”,皮肉痛苦;一方狂呼乱喊、拳脚相加的残暴局面发生……

面对王大愣一帮狂热分子退出会场,郑仁不屑一顾,心里暗暗地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古人说的好,“但得一分地,何须不为人”。况且,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的老百姓缺吃、少穿,该有多难!再这样继续折腾下去,可谓“老牛啃蹄子——自残筋骨肉”啊!

他认为,对那些虽然家庭出身不好,但能够劳而苦干,拥护党和政府,奉公守法的公民,自己也应该丈义直言,倾其全力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而当他看见“大白梨尾随着任义和等被斗对象走下台擦泪时,一些往事忽然浮现眼前——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郑仁同几个社员到二队场院打小麦(用石滚碾轧)。正当他们铺小麦时,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的麦秸堆里不时发现怪叫声,然后便是“呼哧、呼哧”的动静。人们好奇地寻声前去,却见一对私通男女正在纵情地游龙戏凤……

由于惊吓,两个正在激情作爱的异性来不及提上裤子就被人堵了正着。尽管他们蓬头垢面乘着月色相继仓皇跑掉,而从不尽清晰的背影望去,一眼就能看出究竟何许人也:男的是村民“跑腿子”庄海涛,女的正是如花似玉的小寡妇“大白梨”齐彩。

“大白梨”二十岁那年嫁给了本屯一个年长她五岁姓肖名康的一个农民,夫妻生活三年却没有生儿育女。“毛病”出在哪里,只得问病求医,结果不得而知。不幸的是,丈夫二年前因患不治之症撒手而去。这个已故丈夫肖康出身贫农,身高偏低,相貌平平,为人老实巴交,少言寡语,但庄稼活却是有一套,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大白梨”虽然美若出水芙蓉,婷婷玉立,但因出身富农家庭,只能毫不情愿地许配给对方,以此充当“保护伞”,免得自己与家人在社会上受到岐视。婚后的她倒也安份守已过日子,夫妻感情也比较和睦。只是自己心里真正所爱之人、本屯出身地主家庭、高中文化、为人耿直、年长两岁的庄海涛令她朝思暮想,魂不守舍。她看中对方不仅仅是身材秀颀,浓眉大眼,相貌俊朗,尤为重要的是对方满腹经纶,为人正直谦和,乐善好施。

而庄海涛的内心爱慕之人恰恰是从小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大白梨”。他俩曾经相互发誓,非她不娶,非他不嫁。可双方家长却不然。由于出身不好受人岐视,只好违心“攀高枝”,同“根红苗壮”家庭联姻。尽管“大白梨”当年以死要挟父母,但终归没有搬过老人的主张。每当看到父母含泪跪在自己面前苦苦相求时,她那铁硬的心一下子碎了,泪水连连地哭诉道:“女儿依你们就是啦。——快快起来吧!我一定好好跟肖康过日子……”从此,她只能将对庄海涛的那份深爱埋藏在心底……

眼见自己的意中人被迫成为别人之妻,庄海涛心如刀割,泪眼蒙眬,万念俱灰,仰天长叹:“完了,我这辈子真的完了!连一个自己深爱之人都无法保护,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不愿成为的他人之妻!——苍天呀,大地呀!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哇?!——老天,你为什么就这么不睁开眼睛,让我出生在令人唾骂、倍受岐视的家庭?!——唉……”

看到儿子一连几天饭不吃、水不喝、觉不睡的痛苦神情,庄氏家长终日以泪洗面,苦不堪言。为了使庄海涛尽早摆脱痛苦和苦闷,走出失恋的阴影,父母紧锣密鼓地四处求亲靠友为他提媒。尽管前来提亲的“红娘不下余十几次,但最终都被庄海涛一一婉拒,依然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宁可成为孤家寡人,也决非讨娶她人为妻,直至地老三荒!”至此,这个名符其实的“男光棍儿”真的过上了“光棍儿难”的生活……

然而,自从肖康离于人世,庄海涛的那颗久已僵死的心终于复苏了,向往、追求“大白梨”的旧情如同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且节节攀高,与日俱增……

年纪轻轻丧失的“大白梨”如庄海涛一样,依旧在心底深处苦苦地爱着对方,常常背地与庄海涛到野外幽会、作爱、倾吐真情,只是差在肖康亡故不满三年,所以两人只能过着“游击”式的性生活……

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庄海涛与“大白梨”之间的频繁“偷情”之事渐渐被人们知晓,一传俩,俩传仨地嚷嚷开了。面对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庄海涛不久前只好选择离家出走,暂时躲到千里之外的深山老峪谋生,过上了令他不尽相思与孤独、凄苦与悲愤的“苦行僧”生活。而一向开朗、豁达、真诚的“大白梨”依旧过着“孤灯相伴”、独守空房的孀妇日子,恨不得撕没日历过去亡夫三周年祭日与庄海涛明媒正娶,徜徉爱河……

想到这里,郑仁心里不禁隐隐作痛,为“大白梨”被批斗,特别是脖颈上挂的两只“破鞋”以此羞辱其人格之举深为不平,更为年长自己十岁、长期尽心帮助自己认识社会、提高思想水平的庄海涛怀才不遇、婚姻屡屡受挫而扼腕痛惜!

他长长地叹息之后,正想:一定的意识形态决定一定的上层建筑,而一定的上层建筑又要以一定的物质为基础。现在,光抓“革命”,不扩大生产,这怎么能行?只有集中精力,发展农业生产,扩大集体经济才是重中之重,强国富民之本。因为,国民的物质生活匮乏程度已经沦为极点——

中秋节过后,二队三百多口人一年的果实堆放在生产队的场院里。男公女妇围坐在玉米堆周围扒“光棒”。人们有说有笑,特别是有些上了年纪的妇女更是顽笑不止,只不过人们绝对避讳的是:不提“批斗”、“帮助”之类的敏感字眼儿。

每当散工时,妇女队长葛凤总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对极个别妇女偷着塞进裤腰里、袖筒里几穗玉米均装做没有看见。有时,“小偷小摸”之人甚至还要披上一件又大又肥的外衣,做一点小小“伪装”之后将又大又粗又成实的玉米棒子带回家,以解燃眉之急……

郑仁看在眼里,不禁苦笑,接着便是摇头,视其行为可笑、可悲,又着实令人理解与同情。尽管自己家里常常断顿,却从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想到的只不过是那“半拉子”工分。

突然有一天,晚上即将收工时,常胜队长阴沉着脸喊道:“一会儿都别走,原地开会!”

大家一听,觉得有点“离谱”,便满腹狐疑地纷纷站起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而,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开会是假,翻玉米是真。他搞“突然袭击”这一手,使那几名妇女非常难堪——裤腰里、袖筒里的玉米来不及“处理”就挨了批评,丢了颜面。一些男社员见几名妇女如此狼狈不堪,想笑又不敢出声,只能用另一种眼神儿瞥向她们……

常队长见大家一声不吭,相互对视着,态度认真地朝向郑仁:“小郑,你是学生。一会儿把今天‘偷’苞米的人都给我记下,扣她们工分!”

郑仁一边应允着对方一边记上几人的名字,然后随着人们散去啦……

郑仁回到家里夜幕早已拉开,寂静的深秋越发显得冷清。窗外五指难辨,屋里泛着微弱的灯光。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的郑晏氏见他摸黑回来不解地询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菜刀切着白菜。

“生产队开会了。” 郑仁说着走近锅台一看,锅里是玉米面糊糊,于是朝向地方,“妈,这菜是放在面粥里的吧?”

“放点儿菜叶儿好吃。”又说,“开的是啥会呀,这么晚才散?”

“有几名妇女扒苞米时偷着装在裤腰里被常队长发现了,他一气之下在场院召开社员大会,批评了她们。”又说,“明天还要扣她们的工分儿呢。”

郑晏氏听后一脸严肃地朝向对方:“都说穷死‘不下道’,可人要饿急了也真是受不住啊。”稍停又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说着把切好的菜放在了锅里,“反正咱们家别做那种偷偷摸摸的事。”

“我知道,偷偷摸摸的事不光彩。”郑仁一边同对方说着一边走进屋里。他见父亲郑福来倚靠在炕头儿上看着报纸,轻声说:“爹,这光线多暗,能看清楚字吗?”

“还行。”郑福来朝向郑仁又说,“常队长也是,大不见小不见的‘拉倒’得了,何必还要扣人家的工分儿,反正苞米都没拿走。”说完仍是仔细地看着报纸。

郑晏氏把菜放进锅里之后走进里屋,表情依旧严肃地朝向郑仁:“你爹说的对,常队长也真是的,吓唬吓唬她们也就行了,怎么说也别扣工分儿呀。”

“常队长特意叫我记上她们几人的名字,说明天就扣工分儿。”郑仁朝向父母无奈地告诉。“刚才常队长可是真的生气了,非要扣她们的工分儿不可。”说完,将记有几人名字的纸从衣兜里掏了出来。

郑晏氏见到对方那张纸激动地说道:“给我,让妈撕了算了,省得常队长扣人家工分儿!”说着上前扯过写有名字的纸。

“不行啊,妈,常队长要这张纸时我没法解释呀。”郑仁急切地朝向对方:“这样吧,我想想办法,争取做到既不能叫她们的工分儿,又不能使常队长对我产生看法。”最后又真诚地说道,“总之,我得想个‘万全之策’,无论如何也不能扣她们的工分儿!”

坐在炕头儿上的郑福来瞥向郑仁心里一阵激动,而表情却依然沉静,半晌朝向郑仁含笑点头说道:“这就对了。”又说,“虽然几个妇女偷苞米不是什么光彩事,可那也真的是被逼得没法子。——唉,人啊,什么叫有志气和没志气……真是难说呀!”最后阴沉着脸朝向郑晏氏,“老辈人都说‘穷死“不下道”,可为了活命有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呀!”说完仍旧看着手里那张报纸。

一直站在地上的郑仁表情沉理,没有作声,两眼扫视一下父母之后,心里不禁一阵难过……

而当常胜转天上午要记过的名单时,郑仁却朝向对方谎称:“常队长,昨天回家后,母亲给我洗衣服时,记名单那张纸装在兜里忘记掏出来洗碎啦。”稍停,微笑着扫视大家一眼,然后又朝向对方,“昨晚你的‘突然袭击’已经把她们几人‘震’住啦。我想她们以后不会再出现类似问题。”

常胜听对方说完,态度一下转变过来:“小郑啊,我也不愿意那样做呀。——她们几家的情况我都了解,确实太困难。——唉。算啦,就不提那档子事啦。”最后又一次朝向大家态度平和地告诉:“今后注意点儿!”

听了常胜这番肺腑之言,葛凤看看那几个妇女,挤眉弄眼地笑笑:“好啦,都好好干活去,以后多注意着点儿。——下不为例”说完,领着大家继续干活。

郑仁总算为那几名“爱小”之人做到了“排忧解难”。而自己却默默地想:碗边饭吃不饱人,穷死也别走“下道”。可又一想,这种“道”又有谁愿意去“下”呢,还不是生活所迫被逼得不得已而为之吗!一路上,他边走边想,老百姓贫穷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直到即将迈进家门时才清楚地意识到:要想挣脱贫困的束缚、命运的摆布,归根结底是必需具有科学文化知识。

于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求知欲望在他的心底不断升腾——

一九六七年夏季的一天傍晚。太阳终于挣脱出厚重的云层,落在了西方的地平线上,呈现出桔黄色。一会儿,灿烂的晚霞布满天空,象火焰一样不断地燃烧着,以至渐渐由浓变淡。

晚饭后,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醉心地观赏着天空不断变化的奇异景色。偶而可见几位老人正在背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一群玩耍的孩子,各个胸前佩戴着忠于毛主席的木制“红心”,在晚霞的映衬下显现出些许生气。

不到半个时辰,迷人的彩霞悄悄退去,夜幕渐渐地拉开了。颗颗亮晶晶的小星星,很不均匀地分布在浩瀚的夜空;皎洁的明月从东方冉冉升起,悄然爬上了树梢。

这一夜,想必人们一定会睡得安稳、香甜,美美地进入各自追求的梦境之中……

而一心求学、改变家庭、改变自己命运的郑仁,想必他的梦一定会做得更香、更美、更甜——

天已大白,郑仁照样同往常一样去生产队里等侯分工。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常队长笑盈盈告诉他:“郑仁,南郊中学通知你上学,开学后你就可以直接上初中啦。”

听到这个消息后不无激动——又可以上学读书了。可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跟不上课程,再念能行吗,还不是在后边继续“打狼”吗。于是又一次陷入了进退两难境地……

到家后,母亲知道他要去南郊学校读初中的事情心里非常高兴,微笑着说道:“郑仁,别想别的,该念得念。别的学不会,多识几个字以后也有用!”

“妈,我确实想继续念书,可自己现在连正负数都不会呀。”他明智而又无奈地朝向对方,“将来也是成问题的。”

“那也得念。咱们家不管怎么穷,你们都得念书。只要念下去,就比我这个‘睁眼瞎’强!——你爹要不是一小儿时候念几天私塾,现在能看报纸吗?——千万别想别的,还是往下念吧!”母亲一双昏花的眼睛里流露出对他的无限期待……

“妈,那好吧,我听您的,接着念。”郑仁朝向对方,“我一定会努力的!”

老人听到对方同意上学,顿时现出了喜悦之情,那张紧闭的嘴角慢慢张开,露出了上下牙龈中仅存的几颗“锈迹斑斑”的牙齿,眼角的鱼尾纹也渐渐地形成了“扇”形,皮包骨头的前额现出了几道较为明显的横沟……

郑仁见老人异常开心,心里一时有着说不出来的惬意。而当他看见对方即将离去的瘦弱身影时,忽然又感觉到一阵阵酸楚与不安——

一件早已褪色的青布“带大襟”上衣,用布条做成的“扣眼儿”早已磨“豁”;上衣下摆的边沿已是“毛茸茸”的,臂肘处两块大小不一的灰布补丁格外“显眼”;一条青布裤子裹住她那因常年营养不良导致缺钙而几近形成的两条“O”形腿更加显得苍老与困顿……

郑仁暗暗下定决心:初中一定要念好,既使数理化不懂,也要将其它课程学会,决不辜负老人的殷殷期望!

然而,举国上下无处不在“革命”,无时不在“运动”,现实与理想对郑仁而言必竟是大相径庭,那么,他的“求学梦”最终真的能够“成真”,还是徒劳无益的 “南柯一梦”——

郑仁确实想错啦。不断深入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资产阶级最高司令部”发起猛攻的序幕刚刚拉开。

南郊学校虽然没有达到安全停课,但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声浪却如同汹涌澎湃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胜似一浪,早已把科学文化知识抛向九霄云外。为此,他不觉一阵苦笑:真是“躲过十枪没躲过一马叉”。校园里终日充斥着火药味。今天“军管会”来个通知,明天“军管会”又来个指示,不是揪斗这个,就是批判那个,搞得人心惶惶,老幼思危,大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

郑仁的情绪一落千丈。他默默地想,自己上学的初衷是读书、识字,学知识,而这整天大呼小叫“金猴奋起千钧棒,欲宇澄清万里埃”,怎么能使人静下心学习!光练嘴皮子,将来怎么办?他于是满脸疑惑地朝向父亲:“爹,学校天天嚷嚷着闹革命,根本不正经授课,我还能学着啥呀?倒不如不念,回家挣那‘半拉子’工分好呢。”

父亲听后一脸无奈,低沉而又似自言自语地:“现在哪都一样。报纸上天天吵吵‘深入’、‘发动’、“革命”、“运动”、“打倒”、“揭发”、“批判”,搞得人们说话都得十分注意,不知不觉地就给你戴上一顶“保皇派”、“反动”帽子,拉出去就批、就斗、就“帮助”,谁经得住这份罪!——哼,党中央、毛主席不会知道下边这样瞎折腾。——照这样下去,老百姓可要遭殃啊!”

“爹!这话可千万别跟外人说。”郑仁警觉地四下看看,“咱们家可千万别没事找事啊。”又说,“这是啥时候呀,得谁整谁!”

“爹没大脑呀?!”父亲不无自信地朝向对方。

“反正别出去说呀。咱们家管咋的还没有挨斗的呢!”

“斗谁呀?咱们是‘下中农’,又是军属!”

“爹,可不能这么说,现在是谁都有可能被批、被斗。——这是非常时期呀。”

“净整人!”父亲脸色铁青,牙齿咬的“格格”响。半晌,朝向对方叮嘱道,“不管咋样,你还是念下去,多识点字,将来一定用得着!”然后,心事重重地推开房门,无精打采地朝院外走去……

此时的郑仁,从未有过的失落感袭上心头,空空落落,孤独倍增,父亲的话语始终萦绕在耳畔……

几天之后,南郊中学铺天盖地的掀起“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新高潮。人们在洁白而挺脱的厚纸上面,用胶水描绘出毛泽东主席不同革命时期代表画像,然后涂抹上锯末儿,或砸碎的玻璃粉末儿,或用各种谷物制作。一种形式尚未过时,另一种“时尚”接踵而至;大的、小的,单色的、多彩的,有机玻璃的、铝制品的毛泽东主席光辉形像纪含章,老少争相佩戴表“衷心”,献“忠于”。好不异彩纷呈,光怪陆离。总之是形式各异,“创新”不断,争先恐后尽“忠于”,表“衷心”!

说来也怪,男女社员每天肩上扛着、手里拿着各种使用工具,每当出工前、收工后,无不自发地到“三敬三祝”纪念堂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三鞠躬、敬军礼,口里还高声背诵着,“敬祝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才各自散去回家填肚子。这种“中魔”的场景大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久而久之倒也令人见怪不怪啦。只是每每此时,总会乎拉拉地围拢过来一群正在玩耍的幼童“洗耳恭听”,相互对视,瞠目结舌,然后便是哄笑着撒腿雀跃般散去……

而另类的郑仁却总是要在大脑里翻腾几个个儿: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然后,便是窃窃地苦笑着,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变态的心理,必然要作用于畸形的社会;而畸形的社会又必然要作用于变态的人生。是忠诚与执着,还是无知与愚昧?一时令他倒也好不困惑!

于是,他无奈地离去,朝向令自己盼望已久的一年一度的农历新年迈进——

年终岁尾,无论穷过富过,孩子大人无不期盼着新年的到来。究其原因,大致不外乎以下几方面:一是过年时家家户户吃的菜饭总比平素好,多少都得“挂点肠油”;二是感受喜庆气氛,品味人生快乐;三是年三十至正月初五放假,得以“休养生息”;四是一年到头绷紧的神经可以得到排遣,至少暂时脑海里“挤”出“批、斗、揪”之类的敏感词语,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甚至敌意。……

尽管所用的年货置办不多,但鞭炮、挂钱却是必不可少的,用红纸写就的大红门对儿确也毫不逊色。尤其是用五色纸写就的一些热爱共产党、热爱伟大祖国、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之类的“政治标语”贴在院里院外显目之处,倒也有些“姹紫嫣红”的气氛!面对焕然一新的喜庆装点,郑仁全家老少笑逐颜开,神采飞扬,大有紫气东来之感……

按照中国几千年的传统习俗,春节时家家户户都要供上祖宗。郑氏家族之大,人口上百,族谱虽然在郑仁的叔辈大伯家供奉。但他家每逢春节时是一定要供奉“三代宗亲”的。父亲将用红纸和墨汁写上已故先人名字的“三代宗亲”恭恭敬敬地设置在屋里的正北面,放置好家里自制的供品,点上三柱香,跪在地上虔诚地仰视先人名字,缅怀着先人恩德,拜祖祈福后连叩三个响头以示缅怀。这些“程序”进行完毕,老人缓缓站起,立于右侧,平静而温和地朝向他的子女们:“该是你们晚辈人拜祭祖宗啦。”

郑仁他们“一字形”横排跪地,仰视三代宗亲,度敬地叩拜先人,祈福保平安……

然而,有的“三忠于户”却不然。他们为了应和形势,突出政治,崇敬伟人,彰显个性,一改传统习俗,主动“破四旧”、帅先“立四新”,干脆让自己祖宗靠边儿站,将石膏铸造的毛泽东塑像在正北的显目位置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放置稳妥,再配上红底黄字写就的横批、对联和挂钱这一切准备工作完毕,全家老少垂直而立,节奏一致地说道: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泽东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彊!!”然后便是深深的“三鞠躬”,好不“抢眼”!

尤其是那些地富家庭更为“出彩”。白天“供”上毛主席他老人家巨幅塑像“三敬三视”,口里念念有词:“敬祝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而夜深人静之时却一反白日的“虔诚”,将“活动的堂子”迅速撤下更换上“家谱”,摆放事先备好的供品,点燃蜡烛、高香之后,便老少跪地目视“祖宗”,声泪俱下诵道:“祖宗圣明,勿怪我愚;昼毛夜你,大事所趋;光宗耀祖,藏在心底……”

——可谓超凡脱俗、炫耀异常;推陈出新,百家争鸣!

俗话说,穷汉子盼一百个来年。的确不假。饭桌上,郑仁全家老少一边喜滋滋地吃着热气腾腾、香喷喷的水饺和四小碟儿荤素搭配的菜肴,一边谋划、畅想和展望着未来的美好生活。父亲抿了一口散白小烧,一改以往的沉默寡言,不无激动地朝向家人微笑着说道:“又一个新年盼来了!——咱们家将来一定会一年比一年好。”又说,“你们将来一定会都有出息,只有这样,咱们家才能真正拔出穷根儿,仍到火海烧掉!”

此时此刻,郑仁的母亲却也有些不无开心和得意地朝向子女们:“是啊,你们一天天都在长大,咱们家慢慢就好啦!”接着,又转对郑仁,“你都上中学了。象你二哥那样,他现在教学就挺好;你三哥在队里当会计也不错;你四哥实在不念,老人也没办法。——你可千万要好好念啊!”她放下筷子,又转对郑江,“不行,你明年就去当兵,象你大哥那样该有多好,当兵六个月就转业到省城上班!”

听了母亲的一席话,郑仁朝向郑江不无感慨地说:“妈说的对!”然后又转向母亲感慨自信地,“妈,别看学校不上课,我还要刻苦自学,将来也要找个工作干!”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拿起酒壶朝向郑仁的父亲笑笑:“今儿个过年,‘长柜’的要多喝几盅,——别留量!”说着,将对方的酒盅倒满。

父亲听母亲让自己不留量,心里异常高兴。顺手夺过酒壶,面露喜色地朝向对方:“对,今儿个过年不留量!”稍停又说,“来,你今儿个也应该喝一盅!”

母亲听罢,心情更佳,高兴地喝下了满满一盅酒。然后乐悠悠地放下酒杯,对她的儿女们提出了殷切希望:“别看咱们家人口多,等你们都长大啦,保证谁家也比不上咱们。”又说,“人不能没有志气。‘穷不扎根,富不长苗’。——只要正干、正过,早晚能过好!”

“对!还是妈说的好。”郑仁又说,“咱们家明年一定会比今年更好!”

全家人吃过迎新春晚饭,父亲带领郑仁哥几个给东屋的祖父郑才、祖母郑高氏拜年。

郑仁看见两个弟弟和妹妹,只是一味地吃着,品着,开心地乐着,顿时,一股向往、追求新生活的激情在胸膛里异常急遽地奔涌着……

转眼一九六八年的早春到了,大地冰雪已是消融殆尽。

拉哈山川的朝阳坡已见些许新绿;公路两边的护坡可见枯草里冒出新芽;近前高大的杨树虽然树干依旧灰白,但是枝头已经竞相“鼓”起牙苞;远处粗壮的垂柳枝条千姿百态,随风摇曳,沙沙作响。欣然眺望,大地回春,疾速返青……

郑仁望着眼前即将愈发渐浓的春意,不禁喜上眉稍,一种全新的精神状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莫大的求知欲望伴随着暖融融的春晖也在不断膨胀……

然而,因自己的无知与单纯,竟然犯下了一个恩将仇报的致命过错。正是这一痛遭世人谴责和唾骂的致命过错令他捶胸顿足,痛悔不已,遗憾终生——

寒假过后,南郊中学又一次召开批斗大会,被斗对象究其何许人也会前许多师生不得而知。因此,大家相互悄声询问,时有议论纷纷。郑仁表面不屑一顾,内心却是郁闷和反感,又一次挫伤了自己的求知欲望,暗暗恨道:“又要‘整人’啦!”正在愤怨之时,校领导来到跟前要求他主持今天批判大会。对于领导的安排,只能听命,不能反驳……

早上八时三十分,全校师生统一集中在操场上临时搭建的批斗会场。批斗会场布置十分简陋:两根木杆儿深深埋在地下,一条长长的木板两头用铁钉牢牢固定在木杆儿之上,白纸黑字书写的“批判反党、反社会、反人民的罪大恶极分子霍东民大会”醒目黑体大字粘贴在木板上。大家看后一目了然。而作为今天批判大会的主持人郑仁却想:霍东民何许人也?他同过去给自己治疗“砍头”疾病的霍医生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反人民,而且还是个“罪大恶极分子”?……

几分钟后,双庙县军管会一个叫闫旺的副组长把被批斗对象带进会场……

郑仁扫视对方不禁一怔,顿时感觉自己脑袋发胀,心跳加快,神情异常散乱,精力无法集中,如同“霜打茄子——蔫啦”。原来,今天被批斗对象正是曾经给自己尽心检查疾病和免费送药的霍医生;只不过当年自己光知道他的姓氏,而不清楚名字摆了!蓦地,几年前自己治病的情形再次映现在眼前——

霍东民医生在精心给郑仁诊断、处理完药物之后默不作声,面目抽动几下之后深深地叹息道:“唉!咱们国家虽然已经成立了十几年,但仍然落后得很啊。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太低,缺医少药现象更为突出,直接影响人们的健康。——这种不良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善啊。”稍停,又抚摩着郑仁的头,关切而鼓励地说,“孩子,病好之后,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考大学,好好报答老人对你的培养和关怀,力争为国家争光,为社会做贡献!——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党,对得起咱们的毛主席他老人家……

正在郑仁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却被几人的喊叫声打断。他于是将目光盯视台上,看见霍东民已经被强迫地站在操台上的一个长条木凳上,“八号线”穿着的铁铧片套在粗粗的脖颈上,硕大的身躯弯成了近乎“90”度。

面对即将被斗对象,少数“革命小将”跃跃欲试,个个两眼喷火,怒不可遏,撸胳膊挽袖子,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个别“小将”忽地站了起来,手操木凳腿儿,叉开双腿拉开“帮助”架式。郑仁看在眼里,一时间想不出缓兵之计的对策。少数人情绪异常,激愤的呼喊声、辱骂声此起彼伏,不断掀起阵阵混浊而野蛮的声浪……

面对眼前这一反常情况,身为学生领袖的郑仁对于这种批斗场面固然经历很多,可谓见怪不怪,最后无一不是“有惊无险”一场虚惊,而这次恐怕有所不同。他一边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一边思考着应对的办法,而表面却依旧不露声色。人们哪里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心急如焚,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对付眼前可能发生的一切……

已经被逼到“三八线”上的他,怎么办?——究竟应该怎么办?过于倾向被斗对象,漫说少数“革命小将”近乎疯狂的情绪无法平抑下来,县军管会的顾栋人也决不会善罢甘休,顺其自然。他思之再三,又一次不得已地朝向一眼“八号线”早已把颈部勒得红红的、肿肿的、身子不停地抽搐、口里不停地喘息、豆大的汗珠如同雨水一样连连滴落的霍东民,心如万箭穿心。于是,大声叫道:“霍东民,抬起头回答我的问题!”

霍东民极其艰难地慢慢直起身子,缓缓地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答道:“唉。”

“霍东民!你听着,在革命小将面前不许抵赖,要如实交待你的罪行。——听清楚了吗?”郑仁朝向对方问道。

“听清楚了。”对方轻声答道。

“霍东民,你身为党和国家多年培养的医生、学者、专家,为什么还要反党、反社会、反人民呢?!”郑仁接着又一次朝向对方发问。

“我没有反党、反社会、反人民。”霍东民平静中带有不满地回答给郑仁。

“既然你什么都没有反过,那么,你怎么还要站在台上接受广大师生的批斗呢?!”

“我不清楚为什么要批斗我。”

“你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忠诚态度如何?”

“我是非常崇敬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稍停又说,“我只所以能够大学毕业,修完医学专业,成为一名医生治病救人,从内心里要感谢党和毛主席,感谢国家和人民对我的多年教育和培养。”……

就这样,霍东民每低头“认罪”一会儿,郑仁就叫他直起身子回答“问题”。如此这般每隔几分钟来上一次,也着实没吃多少苦头儿,没受多少罪。而“小将们”也无法从中找到机会与理由“帮助”他

…………

大约三个小时过去,闫旺把郑仁叫到校长办公室,不失严肃地发问:“今天的批斗会怎么就开不起来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说完狡黠一笑,转而将目光窥向窗外。

郑仁避重就轻地回答:“霍东民是个医生,‘小将’们也不掌握他的什么罪行,就只能靠他本人交待。”

“不对。这里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对方一脸不悦地追问,然后“嘿嘿”地冷笑两声。

“不可能有什么问题。霍东民态度端正,回答问题认真。”郑仁尽量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再等等看。根据霍东民的交待情况和认罪态度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又过了半小时,批判会仍然是“文斗”。郑仁看到霍东民的眼镜片早已被汗水浸成了模糊状。于是,叫他抬起头“交待”,并摘下对方的眼镜轻轻地放在一旁的桌上。

闫旺见状,将郑仁再次叫到校长办公室。又一次非常郑重而极其严肃地向郑仁指出:“今天的批判会不能成功其主要责任在于你。——如果达不到预期效果,上级领导怪罪下来,后果不堪设想。”然后,他转身走了两步,又重新回到原地哭丧着脸说道,“对于阶级敌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姑息和迁就。你对他仁慈,就是对‘革命小将’的残忍,就是对党中央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不忠!——你听清楚了吗?!”

郑仁刚要开口辩解“要文斗,不要武斗”,却立马咽了下去,静静的闭口不言。

“这里边究竟有什么问题,你现在必须当面说清。否则,就是个政治问题!”顾栋人严厉地朝向对方,“我认为你应该清楚这一后果的严重性……”说着,他“哼”的一声转过身子。

无奈之下,郑仁只得承认:“这个霍医生,我过去脖子后面长的‘砍头’就是他给我治好的。”稍停,态度更加诚恳地,“霍医生看我家困难,当时给我治病没收分文。——我要动手打他,不忍心!”他表露出自己心迹之后,满脸胀红,两眼湿润,终于滴落下泪水……

“这样吧,你也别为难。”闫旺装出同情和理解的样子,“你一会儿回去可以象征性地‘帮助’一下,相信‘革命小将’一定会发动起来的!”说完,转身先行离开办公室,朝向批判会场而去,将其高大而粗壮的背影留给了尾随其后、被自己刚刚斥责过的郑仁……

郑仁回到批斗会场,站在霍东民的南侧,语气不失严肃地:“霍东民,你听着,你要老老实实向‘革命小将’交待问题。——顽固到底只能死路一条啊!”说完,伸手朝着对方的脸部两侧轻轻地拍打两下,然后站回原地。

一、二分钟的死寂之后,先是一个名叫穆已秋的“革命小将”蹿到前边一脚踹翻木凳,然后用凳腿朝向霍东民的头部连击两下,顿时血流如柱,喷涌而出,昏死过去。这个圆头圆脸、大眼阔嘴、童声稚气的穆已秋举起右手,攥紧拳头,不停地嚷道:“打倒霍东民!让霍东民永世不得翻身!”在他的疯狂鼓动下,另有几名“革命小将”一时性起,拳脚并用,朝向倒在地上的霍东民又是一阵疾风暴雨式的摧残和狂呼乱叫。霎时,批斗会场混乱异常,犹如脱缰的烈马实在难以控制,一时间,叫喊声和辱骂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弥漫会场上空,飘向远方……

一次又一次连踢带踹,棍棒一次又一次雨点般地砸向霍东民的头部、前胸、后背、大腿、小腿……以至于地面上大片殷红。腥咸的血泊中间,他仿佛一个“棉花包”软软的,只是喘息时那两肩的不断耸动和模糊面目的抽搐,才知道还没有死掉,一息尚存!……

尽管霍东民被一时性起的少数“革命小将”“帮助”得已经奄奄一息,而在罪魁祸手穆已秋的疯狂煽动下,他们仍不罢休,横眉冷对,虎势眈眈,决意将其治于死地。对此,郑仁急得两眼充满血丝、怒目圆睁,语无伦次地讲道:“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要武斗,要文斗’。——打死人要负责任啊!”又近乎歇斯底里的,“一旦出现人命,谁敢站出来承担责任?!——打死人是要偿命的!——啊?!”

由于郑仁的态度异常坚决而强硬,批斗大会才算告一段落,霍东民被关在一间“斗室”里继续进行反省、交待“罪行”。而终于达到整人目的闫旺派完两名“看守”严密监管对方之后,异常兴奋地说道:“今天的批斗大会开得很成功,达到了预期目的。——它大灭了霍东民的反动气焰,大长了革命小将的威风!好哇,这才叫‘批判’大会呢!”说完阴狠、狡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慢悠悠地返回了双庙县军管会……

郑仁见顾栋人如此变态心理支配着自己无情的肆意摧残生灵,心头怒火万丈,恨不得立马巴望他倒地毙命,向世人昭示:“因果无情”,只是时间迟早,有轻有重……

当天夜里,霍东民从地铺上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子,艰难地睁开浮肿而血红的双眼朝向监管的两人沉沉地说道:“我要‘交待问题’,给我纸笔。”

“可以。”其中的一个监管人说完之后便赶紧将事先准备的原稿纸和钢笔递了过去。

霍东民用那粘满血渍的双手颤抖着接过纸笔缓缓坐下,静静不语,表情看似异常平静。半晌,才一手展开稿纸,一手握笔,一会儿象思考问题,一会儿又朝向窗外向着远方,只是伤痕累累的面部肌肉不停地抽动着……

孰料,他竟然用写“交待”材料的纸、笔淋漓尽致地倾吐自己的清白人生,回顾从医以来救死扶伤的经历,诉说眷恋妻儿的衷肠,评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场政治运动的荒谬,哭诉被逼上绝路后仍无同胞相助……

黎明前夕,一直发愣,终而不语的霍东民,突然“忽”地直立起身躯,两手握笔,猛然朝向自己那圆睁的双眸连连刺去顿时,鲜红的血如同条条蚯蚓一样漫过脸颊顺着衣襟、裤腿流下,模糊了鞋子、洇湿了地面的尘土……

霍东民批斗时被摧残得死去活来,当晚又被迫绝望自残,按理说应该引起当时的“刀俎们”高度注意。恰恰不然!这个身处绝境、危在旦夕的技术精湛、医德高尚、年富力强的医学博士,不但没有被及时送往医院紧急抢救,第七天上午又因两个监管人员的疏漏,绝望地操起放置在“斗室里”的铁炉圈无所顾及的朝向自己的头部一下、二两、三下……不停地砍去,直至身子歪斜着渐渐侧卧在血泊之中,结束了他的三十五岁生命……

对于他悲愤而绝望的自杀,不但没有承担具体责任的,反倒将其死因定性为“罪行累累、顽固不化、死有余辜、遗臭万年”。而他生前饱含血泪写下的《我的不是交待的交待,不是罪行的罪行》万言控诉材料当时还被穆已秋踩在脚下肆意践踏,气急败坏地嚷道:“这个霍东民宁可自杀也不交待罪行,决心与人民为敌!”

只有一个趁其不背之人急忙将这份被鲜血浸透的控诉材料小心翼翼地收好,偷偷地掖在腰间。当天晚上,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眼前总是出现霍东民被斗时残遭肉体折磨和精神摧残的场景,特别是那自杀身亡后倒在血泊之中不堪目堵的血肉模糊场面更加心惊肉跳。于是,他穿衣坐起,反思自己的过错行为。认为霍东民之所以自杀身亡,撇妻离子,其诱因即在于自己恩将仇报。如此巨大的精神痛苦折磨着身心,以至于拿出日记痛苦而悲愤地写道——

霍医生,你含冤离去固然不能复生。可你哪里知道,正是因为你的含冤之死才使得我将会无有宁日,不得安生,甚至可以说是痛悔终生!因为,是我恩将仇报打了你不应该打的两个耳光,才给了穆已秋之流以可乘之机,肆意摧残你的肉体与精神……

请放心,我不单单反省和忏悔自己因一时的过激行为而给你和家人,以及社会酿成了悲剧,更主要的是替你翻案,讨回公道,雪洗不白之冤,以此自我救赎……

尽管戴着诸多莫须有罪名的霍东民医生含冤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尽管死后的他又被泼了一身“污水”,但那些造反狂也着实因此收敛了许多。无论召开什么形式的批判大会基本上都能够坚持“文斗”,既使偶然发生过“帮助”现象,也只能是象征性地搧上几个耳光或嘴巴,至多可见被斗对象嘴角边的一点点殷红或脸颊上出现暄如馒头之状……

尽管霍东民已经含冤离开人世数月,但郑仁的情绪依然不振,死者身影与其寸步不离,令其精神压抑,无法调整出好的心情,感到茫然与无助。他常常痛悔自己那“两个嘴巴”,更加痛恨当初不应该深一脚、浅一脚地蹬上“造反台”,煽风点火、助纣为虐、摧残生灵、沦丧伦常。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向双庙县“军管会”撂“底儿”:一是不当造反“头头儿”;二是既便为之,以后召开批判大会也一定要坚持“文斗”,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口实、任何形式搞“武斗”。最后,双庙县军管会认可他提出的第“二”条。这样,他那焦虑而烦乱不已的心才得以稍稍平静一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郑仁边走边想:这次冠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实质内涵究竟是什么?全国上下光“抓革命”、不“促生产”,学校停课、工矿企业停产、“红卫兵”全国上下大串联,“腰里别扁担——横闯”,就连国家的大动脉铁路都处于瘫痪半瘫痪状态……毛主席不清楚?党中央不知情?

如果说,为了“反修防变”,避免和预防苏联赫鲁晓夫政权否定和背叛列宁、斯大林“苏共”红色革命政权而发动的这场政治运动,是必要的,是无可厚非的。反之,为了排除异己,树立个人绝对权威而采取 “为了打鬼,借助钟魁”的手段,那国家付出的成本与代价可就太大啦。他的思路不断地延伸:《党章》、《宪法》、伦理、道德,究竟该怎样去科学的诠释与操作……

他认为,当权力高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必需对这个权力加以必要的社会力量的限制,和受到各方面监督职能的强力制约。否则,公民有理无处讲,有冤无处诉,如此下去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不无堪忧啊!

然而,他又清醒地意识到:社会目前虽然动乱,但必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和执政的天下,任何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妄举,其结果必然要被人类社会的正义、道德、伦理与法律所抛弃,以致于销声匿迹……

于是,郑仁把霍东民的万言控诉材料认真、详细阅读之后形成一份综合控申材料,不顾一切地迈出了替他依法维权的第一步。字里行间,热切地盼望着党和政府、司法部门予以高度重视,最大限度使九泉之下的霍东民冤魂得以慰藉,且告诫世人,重新燃起复苏人性、眷顾人生的火热激情,对惩恶扬善、社会发展予以真情而无私的高度关注……

夜幕渐渐退尽,天空已经泛蓝,转而泛白,顷刻,东方现出了些许的扇形光亮。太阳越出了地平线,宛若一个大大的熟透西瓜剖开的一面,圆圆的,红红的……

几只喜鹊在墨绿的杨树冠上飞来飞去,竞相鸣唱着。这清脆的歌儿,伴着清新的空气和习习的秋风,飘向远方……

无数只“烟柱儿”从家家户户的烟囱徐徐升起,飘着,舞着,逐渐散尽……

早饭后,郑仁跟随着本屯几名同学去上学。一路上同学们说着,笑着,好不开心!为了“超近儿”,他们一路上多走“毛道儿”。尽管脸上、身上,特别是鞋上被两边庄稼的露珠儿淋湿、弄脏,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大家的好心情。只是郑仁的布鞋由于不太跟脚常常“打滑儿”,不断发出“呱叽、呱叽”的声音,致使其中一名同学不无幽默地朝他笑道:“郑仁,你那是‘打竹板儿’呀?——不然,总是‘呱呱叫’呢!”说完,笑嘻嘻地耍了个鬼脸儿。

听到对方的笑语之后,郑仁不无自嘲地朝向大家笑道:“竹板儿一打呱呱叫,我是一个屯老帽儿。别看曾经造过反,其实啥也不知道。人间正道是苍桑,要想求知进学校。尊敬师长从头起,一反过去瞎胡闹。”说完,依旧一步一“呱叽”的走着,心里并无任何不自在或难为情的感觉……

四十多分钟后,郑仁与大家终于来到了盼望已久的双庙县最高学府——第一中学。他于是放慢脚步,认真地观察和审视着眼前这座自己认为的“庞然大物”——

圆条钢筋焊接的学校大门,宽宽的,高高的,漆得黑黑的。它的两边各有一个侧门。侧门两边均为近一米高的柳树墙,“墙”的南侧是条宽阔而又较深的土沟。一幢二层平顶、座北朝南的黄楼“矗立”在距校门北约一百米处。因为是开学的第一天,楼门大敞四开,熙熙攘攘的新生、原在校生三五成群走来。郑仁忽然看见穆已秋朝向自己这边走来。他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子有意回避,可对方已经来到他身边,笑着问道:“郑仁,你也来这上学吗?

郑仁只好将身子重新转过来,瞥向对方回道:“是的。”

“咱们原南郊学校老校友又在这里一同念书,好哇。——以后多联系点儿!”穆已秋说完朝向教学大楼走去。

郑仁没有回答,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然后双目盯视渐渐远去的穆已秋,心里恨道:这个“五短身材”矮墩子下手太狠,当时不是因为他,霍东民根本不至于绝望自杀。不仅断送了一条性命,还毁了人家全家,真是“罪该万死遭天谴,死后地狱十八层!”

他朝向穆已秋的背景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然后调整一下情绪“随帮唱影”的来到新教室,随便捡了一个座位坐下。感觉无论是学校、教室和同学之间异常陌生,而心情却是欢悦的,美美的,甜甜的。他想:自己因病休学和几年来“造反”的荒废导致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几乎为“0”。现在好啦,又可以“重整旗鼓”,蓄势待发,从零起步,刻苦学习科学文化知识……

不久,郑仁便发现双庙一中虽然是双庙县城的“最高学府”,但实际的教学秩序并非井然有序。授课的“老九们”删繁就简,“青蜓点水”;听课的“小将们”似懂非懂,“云里雾里”;而一惯“打狼”的他更是“瞎子抓蝈蝈——干听”。因为,高中课程较之初中课程必竟还要存在一定的深度和“拨高”问题,况且,自从休学后理科学习成绩已经“名落孙山”,要想学懂弄通各科课程——难,“难于上青天!”求知欲望又一次大大地打了折扣,充斥在脑海里的却是茫然和无奈!然而,课堂上的郑仁却依旧自觉遵守纪律,从不交头接耳,随意乱走乱动,只是悄悄地在课桌下学习自己认为能够学懂弄懂的有关知识……

一次数学课堂上,韩老师发现郑仁正在偷看其它书籍,气愤之下点名叫他站起来。对方严肃地批评道:“郑仁,上课精力不集中,偷着学习别的,你的数学都学会啦?!”又不无尖刻地,“如果都会啦,下次我上课,你可以离开课堂,到操场去吧!”

听到数落,郑仁瞥了一下班里男、女同学的眼神儿之后现出一脸无奈。他顿觉脸上发热,视线模糊,两只手不知放在何处,转而把头埋在前胸……

“郑仁,你们农村学生到一中读书,不容易呀。”韩老师看见对方的窘迫神情改变了态度,把原本一肚子剋撸冤损的话立马收住,语重心长地朝向对方,“家长供你们上学读书该有多难啊!”

“老师,”郑仁终于鼓足勇气,“我因为有病休过学,”然后实事求是地低声说道,“所以,数理化和外语我都听不明白。”说完,又一次向两侧瞥了一下班级同学。

“哈哈哈哈……”同学们听了他的“辩解”之后,顿时笑成一片,个个前仰后合,更有几名女同学竟然笑出了眼泪,就连韩老师也笑着赶忙点头示意坐下……

中午放学时,韩老师分别找到余堡屯几名同学了解了郑仁的基本情况,然后又把他找到办公室不无动情地说:“余保屯的几名同学都介绍了你的情况;你理科学习成绩低确实是因为有病休学基础没打好,这不怪你。”又劝慰地,“以后会啥学啥,总比不学强。”

“老师,你放心。我虽然不会理科,文科我还是要好好学的。”他还向韩老师保证课堂纪律,“不管其他同学怎样,我是不会影响全班纪律的。”心想,既然理科学不会,文科必须用心学习。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每天往返的十里路,对得起莫大付出的父母和马梁氏姑姑……

从此,他不断地激励和告诫自己,不仅要学好语文、政治和历史,还要大量阅读古今中外名著,背诵诗歌、散文,为以后的生存与发展打下坚实基础。抓紧每一天空余时间学习、阅读、记笔记,决心把因造反而耽误的时间抢回来,把学习的欠帐补回来,把散乱的精神集中起来,并在日记中写道——

少小志四方,策马逞国疆。孰料逢乱世,虚度好时光。悢然肝肠断,此生勿彷徨。拼力  欲折,尸横尽豺狼。

而正在全身心投入学习之时,母亲却给他出了一道令人啼笑皆非的难题——

“又是一年春草绿,仍然十里杏花红。”郑仁看看自家大门两侧粘贴的大红对联,再瞧瞧“迎春接福”的横批,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快乐之中。……

然而,年味正足时,母亲却交给他一项与自己年龄和性别截然不同的差事,去哈尔滨侍候正在做月子的大嫂!

母亲对他说:“你大哥太忙,没有时间侍候她。”老人停了一下又为难地,“你老妹儿太小,我扔下她在家不放心,只有你去吧。”

郑仁想,自己从没做过汽车,没出过远门;况且侍候月子是女人的事,于是对母亲肯切地说:“妈,出正月我就要上学啦。”稍停,又望着对方,“你把我老妹儿领着不就结了吗。”

“不行啊。我们娘俩走啦,还有老六、老七咋办?总不能都领去吧?”

“倒也是。”郑仁理解地朝向母亲。

“怎么说你也得去。二月二之前就能回来,上学不耽误。”母亲一脸无奈地朝向对方。

郑仁无言。他理解母亲,又考虑到父亲和两个弟弟,自知去哈尔滨是非他莫属的“华山一条路”,便爽快地答应母亲:“行吧,我去!”……

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出远门,郑仁的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感觉。害怕走丢,担心不会侍候大嫂,害怕……担心……担心……害怕……总之,他“怀揣小兔子——忐忑不安”。

一路上,他望着车窗外面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年秋后留下的高高玉米茬子依稀可见。随着车速的不断加快,路边的排排杨树一闪即逝;尤其是车上的汽油味,更加使他感觉到有些头晕发胀,困倦感剧增,以至于上眼皮硬硬的难以挑起,心里也如同一盆米浆糊一样稀里胡涂,终于沉沉地睡去……

哈尔滨,这个位于祖国北部边陲的省会城市,历来被世人雅称为“东方小巴黎”。郑仁乘坐的长途汽车一路颠簸缓慢行驶着,历时两个半小时终于停靠在道外区桃花巷长途客运站。

下车后,他的眼神立即不够用啦。大小不等、色彩各异的汽车穿梭不停,笛声阵阵,人声嘈杂此起彼伏,高低不等的各色楼房建筑风格各异。特别是那些欧式建筑更加引人注目:楼顶上人们俗称“红顶子”的穹翘宛若一口倒“扣”着的大锅令人显目……

郑仁随着接站的大哥郑秀走在人行道上。他一路走着,一路看着,又一路想着。正当他们快要走到东方大厦时,博物馆门前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两个苏联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外国人。出于好奇,郑仁不断地驻足审视着眼前两位陌生的异国人种——

男的五十多岁,高高的个子,粗壮的身子,头上戴一顶“上扁下圆、上窄下宽”的毛朝外酱紫色帽子。“国”字形脸上一双眼球黄黄的,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几乎成为“一”字形的嘴角紧闭着,上唇蓄着浓密的胡须,步伐矫健,不禁透出与众不同的内在气质;一双乌黑的皮靴在冬日的阳光照射下,不断反射出刺目的“光点儿”……

而那位娇小的中年妇女,其年龄至少也在四十上下岁。她的穿着打扮更不一般:头上裹着黑底兰花棉巾,颈部扎着一个厚厚的紫围脖,酱紫色的没膝呢子大衣肥瘦、大小得体,两只红皮鞋穿在脚上,看上去鞋码不大不小。遗憾的是,大冬天的两条瘦腿除了袜子裹住脚脖,其余的完全暴露在外。漫说让我们国人窥见不舒服,单就那被冻得象紫红色“风干马肉”的两条腿就不免令人担心——冻久了会生病的!

至于她脸上的那些“物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连一双眼珠儿也与同伴无异。所不同的是“刀条脸,尖下颌”。郑仁私下在给异性的两位“老外”逐一定格”!

“郑仁!你看啥呢?”郑秀忽然回过头叫他。

“哦!”他终于回过神儿,跟在郑秀的后边,朝着东方大厦继续走去……

侍候妇女做月子,本属同性之事,这是天经地义的。而异性的郑仁却深感力不从心。一个星期的“服务工作”依旧没有“顺过架”,常常进入不了角色。这使得他内心非常着急,甚至有些焦虑。

——郑仁真的想家啦。

他不仅要每天给大嫂用煤油炉做上三顿饭,还要接着搞卫生,清洗、晾晒小孩儿尿布,整日从六楼下到一楼,又从一楼蹬到六楼。而且,还不能走前边的正门,只得穿行在后边的侧门。……

为什么?在那红色革命年代,东方大厦是全省召开大型会议的中心地。省、市领导,甚至中央首长、国际友人在哈必住之地。特别是红卫兵的头头们光顾不断,观看各类讨伐、批判、揭发性大字报,终日乱糟糟,根本没有什么正常秩序可言。你敢整天拿着小孩儿尿布穿梭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是这般,那可真叫个“胆儿肥”!况且,他还是个初见世面的见人胆怯、缩头缩脑的“屯老帽”、“小山炮”!

一天下来,郑仁累得精疲力竭,幸亏吃的比家里好的多。主食米饭、挂面、馒头,可副食就马马虎虎啦。

突然有一天,正当他晒完尿布准备上楼时,蓦地看见大厅里站着的一个人几乎与已故的霍东民长相一模一样。他于是停下脚步,神情异常紧张,仔细观察着对方,大脑里不由得又一次记起了霍氏的万言控诉材料……

他急忙转身上楼躲在另一个房间,从挎包夹层里找出久藏的那份带着血渍和泪痕的厚厚控诉材料,然后轻轻地翻开,默默地阅读着——

《我的不是交待的交待,不是罪行的罪行》

我是一九三三年出生在双庙县城一个地主家庭。三岁时母亲因病去逝,五岁那年父亲猝然身亡。祖父、祖母因年事已高,且又多病无法自理,不能对我尽到扶养义务,故由外祖父、外祖母扶养带大。新中国成立第二年高中毕业考入西南医学院读本科毕业,后又攻读硕士。二十五岁在古城西安一家医院工作。三年后又被派往国外深造,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尽管国外一再高薪聘请、挽留,可为了报效祖国,我毅然决然地回国,直到二十八岁才与西南学院同学白云结婚。婚后,妻子白云同我一块儿回到双庙县城工作。从此,我们这对志同道合的青年夫妻扑在了祖国的医疗卫生事业上,尽自己最大努力治病救人……

郑仁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方知霍东民的出身与经历、学历与能力的确非同寻常,被他近二十年的从医经历吸引住——

我不知道家乡的人们是否看过一九六一年西南日报曾经刊发的一篇通讯报导,那里边记述了我行医过程中两次救死扶伤的典型事例:一次是为了救治一位患者,我将自己几年的积蓄全部无偿捐出;而另一次则是因为挽救一位生命垂危的患者,我毫不犹豫地献血500CC……

郑仁的情绪渐渐激动,不无深深地感叹道:霍东民真是一位大爱之士,扶贫济困、救死扶伤,是白求恩式的忠诚而无私的白衣战士。他于是放下手中的材料认真地思考着。半晌,又重新拿起,继续看着——

回国之后,我没有选择繁华的大都市,而是主动申请回到偏远而贫困的双庙县医院工作。尽管同事、领导当初不理解自己的选择,而我却一味地主张远离喧嚣的城市,回到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贫脊、穷困不堪的故乡。——没有经历过异国他乡的人是不会感受到一个海外游子的思乡之情,报国之心。因为,我的根在中国,我身上流的血是华夏炎黄子孙的血脉呀!我要把每位患者视为我的同胞,视为我的亲人,视为我的手足!正因为这样,我才全身心地忘我工作着,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艺”亮出来,为患者解除痛苦。尽管如此,我仍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恨不得自己是古代的华佗、孙思邈……

读到这里,霍东民的崇高境界、高尚品质、人格魅力深深地感染着郑仁,使其无地自容。当他双目凝视着霍氏的控诉材料时,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觉,被这封饱含血泪的控诉材料深深地吸引着——

老实说,人都有七情六欲,我霍东民也不例外。正因为这样,我才对妻儿倍加思念。尽管自己的工作繁忙,尽管有时因工作过于疲劳而心情不佳,甚而沮丧,但每当见到这一家亲人时就将疲劳、烦恼忘掉。尤其是我的次子霍佳,从小患有先天性脑瘫,出生至今虽然花费钱财若干,可病情依旧不见好转。对此,我无奈只好“认帐”,可谓苦不堪言!因为,他必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郑仁读到这里,神情为之一震,心想,这霍氏家里还有一个累赘,也真够难的呀。这样的家庭困扰着他,而精力为什么还会那么充沛、旺盛——

……说句心里话,我确实常常感到疲惫不堪。可每当看到千百个患者和他们家属的那双乞盼与求助的眼神儿,我的工作热情顿时上来,以至常常带病坚持工作,甚至饥一顿饱一顿。自己之所以这样,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期盼我们民族的强健、国家的强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理直气壮地面向世界大呼:我是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

遗憾的是,发动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政治运动的本身就是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它不单单是对上层建筑极其严重的破坏,对国家经济建设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因为,我们的国家必竟是建立在一片多年战乱的废墟之上,百废待兴,只有聚精会神搞建设,全心全意谋发展,最大限度创造物质财富,才能满足国民所需。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实质恰恰不然。它不仅搞乱了人们的思想意识,混淆是非,善恶不分,美丑难辨、黑白颠倒,还导致“同室操戈,相煎太急”。实在令人痛心、困惑与费解!”

如果说,为了反修防变倒也无可厚非,而事实确实如此吗?我看不尽然。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从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角度,辩证地看待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革命政治运动是错误的,是众叛亲离的,是劳民伤财的,是亲者痛、仇者快的。如果这场政治运动继续搞下去,到头来只能把民心搞散了,人人思危、缄默不语,没有凝聚力;把经济建设搞砸了,致使物质更加匮乏,吃穿发愁,捉襟见肘。所以,我认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弊大于利,而不是什么利大于弊!”……

郑仁看到这里,认为霍氏真是一个心直口快、敢打敢冲、外表冷漠、内心狂热之人。于是,他对眼前的控诉材料更加认真地阅读下去——

实事求是是党的优良传统和作风。作为一名普普通通中共党员,我认为应该向党交心,根本不存在任何不良动机,更不存在攻击党、贬损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抵毁社会主义、破坏无产阶级专政,而是真心实意地热爱党、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拥挤无产阶级专政,期待着我们国家日益强盛,五十六个民族的凝聚力犹如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

然而,这颗滚烫的心,赤子般的衷肠,却被定为反对党,反对毛主席,反动社会主义、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于是,被打入冷宫,难以见到阳光。从此,我不仅失去了与亲人见面的权力,就连我的亿万同胞都不敢出手相助,无奈之下,我才毫不情愿地走上了人生的绝路,到另外一个无争的世界寻找自己的归宿……

郑仁看完控诉材料,撕肝裂肺般地痛苦、自责、悔恨不已。他两眼含着极其忏悔的泪水,用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地将“血书”包好,重新放在挎包的夹层里,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中共党员、医学博士霍东民生前被斗的凄惨情景……

大嫂的月子已经做满,小侄的脸蛋儿每脱一层皮,就会变得更加白净细嫩、活泼可爱、结结实实的小身子宛如“水葱”一样,令兄嫂幸福感与日俱增……

郑仁的“特殊使命”历时一个月总算完成了。他怀着“不辱使命”的喜悦心情终于返回了日夜思念的家!……

当天晚上,郑仁理清纷乱的思路,把自己在哈尔滨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受一一记在练笔本上,然后便一头扎进厚厚的书里,认认真真地学、细细地品味着,继续坚持“蚂蚁啃骨头”精神,为将来苦苦地准备着……

这时,母亲催他睡觉,心疼地说:“明天白天再学吧,天太晚啦。”

郑仁笑着朝向对方:“我不困,再学一会儿。”稍停又说,“去哈尔滨这一个月耽误了学习,我必须紧快补上。”说完,依旧在烟熏火燎的煤油灯下一页一页地默读着。……

一九六九年,正值党的“九大”即将召开的一年。举国上下,以“抓革命”的高昂热情,迎接全党、全国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喜事。

双庙县第一中学也不例外,师生的精力主要集中在“迎接”这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上。这种“光讲政治不学习,呼呼拉拉如赶集”的狂热局面令人焦虑而困惑……

郑仁这个另类之人不象那些“运动热”的同学每天跟着形势“跑得汗把流水”,而是一有空闲时间就抓紧学习一些与文科相关的知识,有了什么新想头就马上记下来。他习惯于认真观察,独立学习、辩证思考,暂时弄不懂的继续往前学;学过一段后,再重新回头学,直至学懂弄通为止。他总结到:初读书时厚一尺,如同攀登泰山难;只要心神定不移,学后只是几条“筋”。正是因为这样日积月累,他的知识面才得以不断扩大,视野才得以不断拓展,对问题的认识才得以不断提高,对人生的领悟才得以不断深刻……

对此,班主任老师曾对他说:“你确实是一名自学与钻研能力特强的人。”

而他却将心里话告诉对方:“我的心里只装有一个‘盼’字。正因为装有这个‘盼’字,使我才一直坚持不懈地自学,拼力‘奔求’,永不怠惰!”……

而偶然的一次出行,却使得郑仁乐此不疲,以至更加激发出对未来生活的无限热爱与渴望,且留下终生的美好记忆——

阴历八月下旬一天早上,邻居马梁氏姑姑领着郑仁去河东庄德弓屯婆家侄子马民林家串门。

吃过晚饭,时任队长的马民林家来了好些村民。大伙一再央求他领着到河里捕鱼。他笑呵呵地朝向村民们:“今天不行,去不了了,我大娘从河西领个小客人串门来了。——愿意打鱼,咱们哪天去!”

村民们一听去不成,便死活地缠着他非去不可。一个二十出头儿的小伙子抢过话头儿说道:“马队长,咱们大伙今天还真得去打鱼。老人家好不容易才来咱们这块儿,不吃鱼那还对劲儿吗?”

“说的好!——就是嘛,这大老远的来一趟该有多不容易,好歹得给老人娘俩弄点鱼吃。”又一个小青年接过话茬儿急着说道。

马民林一听认为有理,忙不迭地说:“倒也是啊。”他于是回头看看马梁氏笑着说:“大娘,这些社员非要我领着打鱼去,您老就在家和侄媳妇唠嗑吧。”停了一下,又转过头朝向郑仁嘿嘿地一笑,“大哥把你也领去,看看怎么打鱼!”

老人一听侄子让郑仁同去打鱼,连连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大娘,他都十八、九啦,已经是大人啦。——怕啥的?!”

“你不知道,我们来时坐船,我都害怕把人家孩子淹着。”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两手忙着往烟袋锅里装着叶子烟,“你是不知道,这孩子那几年都被水淹两回了,强救过来。”

“这回没事,保证淹不着他。”马大哥肯切地对老人说。

“我说过,这孩子已经被水淹过两回了,差点没出事!”又说,“真出点儿啥事,我咋能对得起他父母?”老人发自肺腑,又象自言自语地说。

“大娘,您侄子办事把握,有根。”又转对郑仁,“你去了别上船,在河边待着,看他们怎么打鱼。”侄媳妇张氏笑盈盈地说。

“嗯!”郑仁高兴地答应马大嫂,然后又朝向老人:“小姑,我这次绝对不会出啥事的!”您放心,我不上船,在河边看着他们怎么打鱼就是啦。”……

马梁氏听后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朝向郑仁叮嘱道:“去可是去,可千万别上船去,就在河边看着。”又朝向侄子,“你可得向大娘下个保证,看住孩子,千万不能叫他上船。——真整出事来,大娘可就没法活啦。——记住我的话了吧?”

“记住了!——放心吧,大娘。——你侄子办啥事有根。”马大哥信誓旦旦地说给马梁氏,然后咧开嘴笑嘻嘻地转身朝向大家:“走吧。——安全第一呀!”说完,与村民们一边说笑着坐在院外的马车上……

黄昏时分,夕阳残留的余辉尚未退尽,些许发亮,依然映衬在平稳的水面上,现出的粼粼波光煞是夺目。马大哥他们乘坐的四马胶轮大车眨眼工夫来到了河边。

郑仁见到河边停靠的两条大木船和平静的水面上不时有鱼儿窜出后倏地扎进水里,眼睛顿时一亮,朝向马民林笑笑,然后又死缠活缠地央求道:“大哥,我得上船,看看你们怎么打鱼!”

对方为难地说:“郑仁,咱们在家时不是已经说好的嘛,让你在河岸看着大伙打渔,没说让你上船呀。——你姑姑要是知道我让你上船,她得骂死我。”

“这次没事!”郑仁朝向对方仍是坚持着,“我会时刻注意的。——绝对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马民林寻思半天,勉强地答应对方:“那好吧。”又不无严肃地叮嘱道,“那你可得千万注意。不然,我回家不好向老太太交待呀。”……

“一定注意,保证不给大哥找麻烦!”郑仁一边向对方“保证”,一边蹬上大船……

两条木船一前一后,沿着弯弯的河水缓缓前行。前边的木船载着长长的大网,船仓里站着两个村民一点一点地把网撒在河里,水面上不断留下距离等同的木制“网漂儿”。

后边的木船与前边的木船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断地前行着,乘着夜色由东自西,然后顺着弧形的河向南滑去,后面连连荡起一股长长的“白练”……

艄公同样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船仓里另外还蹲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木棍不停地敲击船帮,意在惊吓河里的鱼儿快点撞网,钻进,挂住。而另一个侧是郑仁。他左手抓住船帮,右手提着一盏用玻璃罐头瓶临时制做的灯笼给船上的人照亮……

小小的灯笼招引来无数只飞蛾、蚊子、蝼蛄、萤火虫,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它们围绕着灯笼上下、右左盘旋着,飞舞着,嗡嗡着,宛若“赶集”似的,好不热闹!郑仁的脸上、手上也在不停地撞上这些“不速之客”……

艄公的胳膊很有节奏地伸屈着,身子也在不停地前倾、后仰着;两只木船尖尖的船头无情地攉开丰腴的水面,河水击打着船帮哗哗作响,船尾翻卷的滚滚“水流”也在急速地后移着……

这清脆的浪花声伴随着人们的欢笑声,恰如一支优美动听、缠绵悠远的交响曲激荡在秋天里宁静的夜空……

一个小时后,配合默契的两条木船渐渐拉近距离,缓缓靠在一起。这时,船上的人们开始起网。人们每拽上一段网,就是一次惊喜、欢腾:各种大鱼、小鱼儿头部紧紧地挂在网眼,白花花的身子和尾巴左右摇摆着,拼命地挣脱着,光滑滑的使人难以抓牢。三、四斤重的鲤鱼,半斤多重的鲫鱼,四、五斤重的白鲢和花鲢,大个头儿的黑鱼、草根、鲶鱼“噼里啪啦”直撞网。面对着眼前“大丰收”的景象,人们实在按奈不住心中的喜悦:有的唱歌,有的狂喊,有的手舞足蹈,还有的两手高高托起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鱼,仰脸朝天,忘情的“哈哈哈”傻笑着……

岸上的人七嘴八舌,不停地嚷嚷着。忽然听到有人朝着船上的人们大喊:“快!船靠岸。——实在不行,大伙下河往岸上拖——!”

“对!咱们下河往岸上拽网。”船上的“总指挥”马民林笑呵呵地回应道。说完,他赶紧甩掉胶鞋,换起裤管,准备下河……

几分钟后,两只船渐渐地朝河岸划来。大约离岸上三、四米远,船上的人不约而同地跳进水里,岸上的七八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趟进水里“救驾”。大家铆足力气把挂满鱼的大网一点一点地拽到岸边。鱼网裹着泥沙和水下的朽木树根、枯枝、烂草,还有数量可观的蛤蜊、泥鳅终于远离了河水!……

一时间,河滩上的鱼有的在“打挺儿”,有的在翻滚,有的在缓慢地爬行,千姿百态,不时地发出“吱吱儿”、“啾啾”声……。

郑仁提着灯笼一晃,“啊,好大的一个蛤蜊!”他蹲下身子,看到那个扁乎乎蛤蜊正在“张着嘴”,立马将左手的中指伸进它的嘴里。受惊的蛤蜊迅速将嘴紧闭,致使他痛得龇牙咧嘴,赶紧甩到地上。正当他即将离开时,却被又一个情景惊住了:一条大而粗壮的泥鳅正在一个溢满河水的脚窝里慢慢地蠕动着……

“战果辉煌!战果辉煌啊!”马民林激动地大呼小叫着。此时,他那原本就不大的两只细小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一口黄牙全部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两唇之间,两腮的“川”字型皱纹匀称地分布在瘦削的长瓜脸上……

“马大哥!今个儿可真的是我最高兴、最开心的一天!”郑仁凑在对方跟前不无感慨地说道“你们这儿真好,紧靠河套,吃鱼太方便啦!”

“哪象你们河西岗那块儿,一年到头见不到鱼虾。——我们这儿,可是个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啊!”他不无自豪地朝向对方,“今儿个让你见识见识,以后勤来点儿,大哥保证叫你有鱼吃!”……

如弓的月牙早已镶嵌在漫漫的夜幕上,遥远的星空无比灿烂。弯弯的河水两岸,大片大片的玉米、高粱、谷子在夜色笼罩下难已分清,只是不断传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偶而传来屯里的狗叫声……

起风啦。郑仁继续提着灯笼在车上给人们照亮,马民林一行十几人载着“战利品”乘着夜色快马加鞭,乘车前行。尽管难以辨清人们的面孔,但依然感觉到各个神采飞扬,喜不自禁。鱼车后面留下那串串的马蹄声、清脆的铜铃声和人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犹如一首醉人的歌悠悠地飘向远方,飘向夜空……

然而,郑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令自己颜面扫地的一件生活小事令他好不尴尬,以至终生难忘——

昨夜,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整整下了一宿。

清晨,厚厚的雪已经封堵住房门。郑仁使尽全身力气才将门推开一道细缝儿,用小铲一点点儿把雪攉开,房门才得以逐渐开大。他来到外面,看到没膝的积雪铺满了院子,便改用大铁锨把雪攒成数堆,然后用扫帚扫出一条人行过道儿。

母亲推开房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冷气呛进口里,两腿不由自主的向后一退,张开的嘴巴赶紧紧闭。举目望去,白雪皑皑,铺天盖地,半晌,她才勉强地张开嘴:“外边太冷,——快进屋暖和暖和身子!”

满身是雪的郑仁回头朝向老人一笑:“我不冷,你快回屋吧!”说完,依旧光着手板儿往院外继续弄雪。……

吃过早饭,郑仁独自赶往双庙县一中。

一路上,厚厚的积雪令他“举步维艰”,浑身是汗,于是解开衣扣,手拎棉帽,自言自语地说:“大雪逼人人留影,春风驱雪雪无踪。此生全凭‘三寸气’,笑傲人生感天公。”……

一个小时后,郑仁历尽艰辛终于走进教室。不料,却发现同学们正用异常的眼神儿齐刷刷地盯视着自己,令他一时不知所措,不知不觉地把头低下,有意避开大家视线。

课堂上,他心情沮丧,神情散乱,听不进老师讲些什么,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发呆。偶尔,手在书桌下面“忙里偷闲”地挠着两只因多年冻伤而红肿、痒得钻心刺挠的脚指……

放学后,他一路上开始“省察”自己:究竟是什么招惹男女同学的“聚焦”与怪笑?思之再思,想之又想,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家里,屋里墙壁上粘贴的一块“半拉茬儿”镜子使他无一意中找到了答案——

省吃俭用小棉袄,坑家败产大棉裤,“开花裂瓣儿”大胶鞋,黑白混杂狗皮帽……这“行头”,这“出儿”,这“气质”,实在“考究”,实在别样,实在“鹤立鸡群”!看上去不是一个当年东北抗联老战士,就是《林海雪原》作者笔下“精雕细刻”的行头怪异、象貌丑陋的“小炉匠” !

他汗颜啦。顿时觉得浑身躁热,心烦意乱。于是,一手扯下“贵冠”“啪”地摔在地上,帽子里散发出咸嗞嗞、臭哄哄汗泥味熏得自己恶心欲吐。他气急败坏地朝向帽子刚要踹上几脚解解心头之恨,却不料,此时的一双冻脚又开始“捣乱”,老病“复发”,一阵阵钻心地刺挠折磨着……

郑仁的眼睛渐渐地红啦,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着,蓄积着,终于顺着腮边流下。此刻,他觉得异常难过,一种莫大的羞辱和悲哀感袭上心头,于是愤然地朝向墙上的镜子“啪”的就是一掌,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让你‘照’!——哼,这下子叫你‘粉身碎骨’!……”

半晌,他才恢复理智,调整心态,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两拳攥紧,暗暗发誓:一定要走出人生“百慕大”,早晚也要改变自己命运,要叫世上所有的人刮目相看!……

——穷则思变!

一九七O年是非同寻常的一年。它是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闭幕的第一年,举国上下“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滔天声浪依旧席卷神洲大地。革命小将“扬眉吐气”,封资修“威风扫地”,“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仍旧是社会形势的主色调。国人更加生活在神经紧绷、缄默不语的政治氛围之中。大凡理智正常、精神没病之人,无不在“走钢丝”式的生活着、苦熬着、挣扎着……

郑仁倍感压力重重。因为,这一年也意味着他即将结束学生时代,步入社会的一年。他认为,漫说国家取缔了高考,既使有之,对于他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理科、外语成绩几乎为“0”。试想,哪个大学敢要这等劣质学生?既使大学、“二学”、“三学”的门槛再低,也是一个不可跨越的“天堑”!然而,他没有气馁,倒是更加坚定了学习信心。

每当母亲看见他起早贪晚地读书、练笔、背诵,还兼学哲学、政治经济学等课外书籍。不无关切地劝道:“慢慢学,悠着点儿。”

郑仁依旧微微一笑:“妈,常言说得好,‘要想日子过得好,要起三千六百个早’;‘不吃苦中苦,哪能换得甜中甜’!”心想,只要学,就比不学强,哪怕一天学一个字,写一句话,懂一个道理,那么,久而久之收益就非同小可。正如老子所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漄苦作舟。

的确,为了改变命运,他决心不断地挑战自己,象亲临前沿阵地的指挥员一样,未雨绸缪,攻克堡垒,强占一个又一个山头。纵然马革裹尸,也要笑傲彊场!……

这,究竟是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盼。

——因为他的家太穷啦!

字典里不难找出“饥荒”一词,本意指的是庄稼收成不好或没有收成,却无法查到“柴荒”一词。常言道:没粮能借,断柴难求。的确如此。

郑仁家不仅年年缺粮,糊口艰难,烧柴紧张也是岁岁如故。

每逢春天化冻之前,家里总是要先备好粗米大饭,求亲靠友,到东河套的草垫子耢大耙解决烧柴问题。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年青男性,各个肩膜子套在颈部,身后拖着一个足有三十斤重的木杆铁耙,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回来走动。空旷的荒草垫子毛茸茸的枯草一点点被刮掉,然后自动装进人们用麻杆儿编成“炉篦”式的柴帘子,一天下来总能够凑足一马车。如此接二连三地耢上几天,就基本解决了一年的烧柴问题。如果依旧难于接济,那就只有出了正月到大地里打“茬管儿”或者另想其它辙子。

然而,父亲的一个“辙子”却险些断送两条性命——

农历二月中旬,天气迅速回暖,暖融融的太阳照耀大地,厚厚的积雪伴随着连日的西南风渐渐溶化,村里村外的土路有些泥泞难走,个别路段浮土连连,踩下去感觉到脚底“发暄”,还时不时地扬起灰尘……

一天清晨,郑福来推着自家小型胶轮推车,领着郑仁去东河套五道岗砍伐山丁树以解“柴荒”。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从尚未化开的呼兰河冰面上横穿而过。虽然脚下常常打滑,且时不时地趔趄几下,但尚无大碍。

山丁树虽属灌木,但其树表满是荆棘。这个长度约二公分、根粗尖儿细的圆状物体坚硬无比,如同钢针十分“霸道”,人若稍不注意就得以血相见。郑福来小心翼翼地向着枯死的山丁树根部一下一下刨去,郑仁也一点一点慢慢捡起,攒堆。父子俩累了嚼上一口小米饭掺和小许白面烙制的饼子,然后再咬上一口雪塕里残留的冰雪。……

太阳快要落山时,郑仁父子俩以各自的双手划出道道伤痕为代价终于装了满满一车山丁树树断儿。老人在前,一面“驾辕”一面拉车,而郑仁在后面不遗余力地推车前行……

当胶轮车已经逼近河边时,郑仁对父亲说:“爹,咱们回去时走大道吧。”又说,“这河边有水,还有泥,恐怕不行。——再说,这一车柴禾多重,冰上恐怕不行啊。”

“啥事没有,走吧。”父亲自信地告诉对方。

车轱辘已经接触冰面,不断地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郑仁心慌地又说,“爹,不能从河里走哇。——往前看看,河不远处还有‘明水’呢。——太危险啦!”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向河心一侧。

“走吧!”父亲有些不耐烦地朝向他,“我说没事就没事。——那里是浮水,冰还没化呢。”

郑仁听后不再言语,继续用力推车。大约走了二十多米远,在河东边的拐弯处,不断听见脚下浮冰断裂的声音,郑仁异常害怕,一颗荒乱的心“扑通、扑通”地紧跳着,不时地把头仰起,惊恐的双目环顾着前方。而老人却仍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继续拼力前行……

这时的郑仁真的胆怯啦,但是他又没有任何理由不跟着父亲推车继续过河。怎么办,是止步,还是前行?他犹豫了,惊恐的双目环顾着前方。一时处于两难境地。自己深知父亲的性格:话语虽少,但做事有一定的“主意”,认准的事很难更改。现在,如果“打退堂鼓”,老人拉着重重的柴车过河,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自己不仅良心受到谴责,还将痛悔一生。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父亲一同强行过河,不敢也不允许自己再继续想别的。忽然,“咕咚”一声,父亲连同车子一起沉下,破碎的冰块缓缓漂浮上来。郑仁顿觉眼前“发花”,脑袋发胀,六神无主,两条腿软软的不听使唤……

惊魂未定的郑仁定睛一看,父亲只是腰部没入水中,胶轮车也只是两个轱辘泡在水里,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惊惧的心稍稍平静一下。他于是手抓柴禾,准备绕到父亲身边看个究竟,突然“咔嚓”一声掉入水中。还好,父子俩都在感觉自己的双脚没有踩着河底,而是停在了水下尚未化开的“老冰层”上面……

面对眼前这一突如其来,且又在预料之中的险境,郑仁和父亲无奈地对视着,谁也不吭一声;只是父亲那张一时失去血色的脸上肌肉不断地痉挛着。半晌,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向四处张望,看看附近是否有过往行人前来帮助一把,只可惜始终不见一个人影。最后,他平静地朝向父亲,用征求的语气轻声说道:“爹,天快黑啦,附近又没有人来,咱们还是先卸下柴禾,把车弄到岸上,然后再重新装车。”

父亲听后,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行!就这么办。”

于是,父子俩卸下柴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空车弄到岸上。当他们一次次从河里把柴禾重新装在车上时,已是星空万里,百鸟归巢时。

一路上,父亲一语不发,只顾弯着背,右肩挎着粗粗的橡胶做成的套子,两只手紧紧握住身边的两侧车辕,两条腿拼力蹬地一步步地前行。郑仁除了庆幸父子俩有惊无险之外,那颗惊恐后的心却是如同油煎的一般……

他们绕过弯弯曲曲的河,又要爬向三、四里长的山路,累得浑身是汗。被河水泡过的厚厚棉裤又因夜里的降温变得硬硬的,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异常艰难。由于极度劳累、饥渴难挨,实在拉不动时只能就地将车轱辘掩住,休息一会儿再拼力赶路。……

午夜时分,郑仁和父亲脱着挂满冰霜的硬梆梆棉裤终于将令他们恐惧和心酸的一车柴禾一步一挪地拉到家。直到这时,一直牵挂着父子俩安危的家人,颗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孰料,就是因为这车柴火给郑仁带来一场大病,险些断送性命——

霍东民的冤案虽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但郑仁曾经寄给各级党政、司法部门的控申材料却始终未有回音。这种“泥牛入海”的结果令他情绪焦虑,与日俱增,不能释怀,忏悔与自责无法排解,终日精神不振,心不在焉。

学校和社会上无论召开什么样的批判会,他都会象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他想,自己已经酿成一件大逆不道之事,必须悬崖勒马就此止步,否则苦海无边。再说啦,高中毕业在即,从小学六年级一直混到高中,名不符实,将来步入社会该怎么办?靠父母?靠兄弟?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具有真才实学或一技之长将来才能生存,立足社会。他越想情绪越激动,越发清楚自己这个冒牌的高中生,实际的知识水平还不如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学生!

他自责,悔恨,彷徨,恨自己没出息,没志气。思绪如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剪不断,理还乱,深深地陷入茫然之中,以至于两条腿戳在地上,两眼发直,呆楞楞地看着房脊一声不吭。忽然听到外边有人在叫“仁哥”,便从出神的奇想中醒过神儿抬头向外望去,只见本家兄弟、同班同学双子向院里张望着。于是把弟弟领进屋,平静地问道:“你吃饭了吗?”

“早吃完啦。——你们家的饭太晚!”双子笑着说。

“双子,咱们快毕业啦,我的成绩这么低,到时候能给《毕业证》吗?”他两眼疑惑地看着对方。

“那可不知道。”双子又说,“不过——”他语气拖长,欲言又止,两只眼睛流露出令郑仁一时猜不透要说的后半句。

“你都说呀?什么‘不过’?‘不过’什么呀?”郑仁着急地朝向对方追问。

“哼!这年头儿,啥叫学习好,学习不好,我看都一样——混!”双子又象是很有把握似的朝向对方,“我想《毕业证》还是没有问题的。学校不给谁呀,那些常年混的同学还不如你学习好呢!”

“双子,人家理科和外语可都比我强很多呀。”

“‘好’?——看跟谁比,他们跟班里学习“尖子”比,还差得多呢!”

“倒也是。”郑仁听双子这么一说,相比之下倒也稍稍有了几分安慰。稍顷,又说,“不过,人家城里学生将来都能弄个工作,某点差事干。咱们这些农村学生毕业后只能‘向后转’,回乡翻土块子,‘接’家长的班儿!”正说到劲头处,他突然感觉到脸发烧,胸憋闷,异常恶心。于是蹲在地上一阵呕吐,口里流出的涎气味腥咸且带着鲜红的血……

一阵呕吐之后,胃里稍感舒服一些。郑仁慢慢直过身子,擦了一下眼睛和嘴巴之后,朝着地上殷红的黏液默不作声,但情绪并不紧张,甚至可以说很平静,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是怎么得的,什么时候得的。因为,自从上次在东河套被水淹和冻的,以及干活“过力”,身体经常出现“盗汗”,乏力不支,打不起精神。只是这些症状和多日的咳嗽家长并不清楚,根本没有引起注意,以致病情愈发严重。

“仁哥,你怎么还吐出血了呢?”双子惊讶和不安地朝向对方。

“没事。就觉得胸腔难受,嗓子干。”他向对方掩饰地解释着。

母亲郑晏氏推门进来看到了这一情景,神情不无紧张的朝向郑仁急切地询问:“你这是怎么啦?——咋还吐上血了呢?!”

“没啥事,妈。”郑仁尽量装成无所谓的样子,“过几天就会好的,啥问题不会有的。”

母亲虽然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可她善于察颜观色,不禁疑惑地问:“是不是和你爹上回在东河套连淹带累的吧?——我说你这些天总是咳嗽呢!”见郑仁脸色煞白,浑身没力气,转对双子说道,“你仁哥都这样了,不能去上学。——你到学校跟老师给请个假吧。”

紧管郑仁一再说明自己能够坚持上学,但最终双子还是与别的同学结伴走了。……

几天后,父亲请来村医为郑仁治病。医生一直按感冒治疗,不但没有使病情转好,相反越来越严重。无奈,家里求亲靠友,东挪西借,把他送到了双庙县医院,诊断结果为“六型肺结核”。——直到这时家人才清楚,原来请的那个医生是个冒牌货!因为他的误诊,不仅给患者带来精神上与肉体上的极大痛苦,还给家属造成了莫大的经济负担,对那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家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日三针的链霉素、葡萄糖……这些混合在一起的液体一点一点地输入 郑仁体内。而肌肉注射的青霉素漫说“过敏”试验疼痛难挨,就是每日的肌肉针也足够他“扛”的。

斯斯文文的护士夏捷,头戴白色护士帽,身着白色大褂,大大的白色口罩严严实实地遮住面部,只露出一双楚楚动人的双眸,不禁使郑仁联想到曾经在哈尔滨市一家医院广场前见过塑造的护士女神南丁格尔那样俊秀、洒脱、神采飞扬……

夏捷左手拿着消毒棉签儿,右手捏着装有“兑好”青霉素液体的针管儿,然后“噗”的下去……

爬在床上的郑仁臀部肌肉本能地痉挛一下,于是紧张而恐惧地说给对方:“夏姐,慢点儿推。——太疼!”

“青霉素肌肉注射就是疼。”对方十分理解地安慰他,“小郑,忍着点儿,药马上推完。”正当他听着对方说到“药”字时,只觉得“嗖”的一下针尖儿离开了皮肤,继而“止血”的棉球按压在针眼处……

打完针的郑仁,躺在病床上翻看着课本,时不时动笔写点什么,然后仰卧在病床,两手交叉在头部下面,眼睛望着棚顶发呆。心想,自己这些年来不是遭遇意外就是生病,总闯“鬼门关”,这就是命,这就是造化!可又一想:家里本来就困难,自己一次次花钱治病,真要家长的命啊。他越想越对不起父母和家人,以至两眼滴下的泪水洇湿了枕巾……

双庙县人民医院食堂的伙食标准固然很高,而郑仁却始终坚持低标准消费。他每天少量进食,专捡最便宜的饭菜买,时间一长,整个人瘦了大大一圈儿。祖母常常心疼地对他说:“你得多吃点儿。——身体壮实,少得病。”

郑仁每每朝向一直在医院护理自己的祖母郑高氏微笑着说:“奶奶多吃些,身体结实不得病!”……

第十八天早晨,郑仁要求出院。主治医师宗扬再三劝阻仍然无济于事。祖母见孙子主意已定,实在拗不过也只能顺从。近千元的医疗费用已经花出,令他心疼不已。这对他那原本就困难的家庭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祖母在同尚未痊愈的他离开医院的一瞬,心里酸楚楚的不是滋味儿。这位七十多岁、满头白发的瘦小老人,一双深陷眼窝的昏花老眼模糊啦。她背过身子,用那枯瘦的右手不断擦拭着泪水,自言自语地低声叹道:“唉!黄鼠狼专咬病殃子。——小小年纪竟病!……”

郑仁一眼瞥见老人在偷偷流泪,鼻子酸酸的,心里极不平静。七、八年前的老人带他挖山野菜时的意外遭遇又出现在眼前——

谚语说的好,“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雨吃饱饭。”这说明农历的五、六月份农村正置“青黄不接”之时。陈粮“告急”,新粮还远远没有成熟,家家户户只能盯住野外的山野菜补充饥肠辘辘的肚腹。

一向生活困窘的郑氏家里对于山野菜更是不可或缺“情有独钟”。祖母郑高氏经常挎着柳条筐,带着孙子郑仁扎在山坡上找寻野菜,如婆婆丁、荠脖菜、柳蒿芽、车轱辘菜等可草本充饥植物。

一天午后两点多钟,正在山坡上如同“探雷”一般的郑高氏和郑仁挖菜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大片大片乌云不断飘浮着聚拢在一起,淹没赤热的太阳,阻隔住耀目的光线,整个大地乌云压下,且冷风阵阵……不多时便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年迈的郑高氏见天气如此恶劣,心里非常着急,顾不得继续挖菜,赶紧领着郑仁往家赶。

这一老一少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快要赶到村头时,瞬时狂风裹胁着暴雨,暴雨夹带着冰雹迅猛砸下,所到之处庄稼无一幸免,叶片粉碎、主干弯拆,尤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烤烟那宽大叶片顿时变为“网状”,不复存在,化为乌有;已经有碗口大小的西瓜、拳头大小的香瓜轻则坑坑点点,重则碎在地上,微黄而白的瓜瓢上混合着泥水的汁液……

情急之下的郑高氏把装有山野菜的柳条筐扣在郑仁头上,自己却将夹袄放在头顶,倦缩着身子坐在地上……

蹲在地下的郑仁,尽管已经形成了“蘑菇状”,但难以倦起的两只脚依旧不能幸免,被砸得疼痛难换。当他从柳条筐的缝隙间向外窥去时,发现郑高氏仍然两手抻住头顶上的衣服硬生生地掌着,“忽”地挺身站起摘下头上柳条筐朝郑高氏大喊:“快点儿戴上,奶奶!……”说着,将头部深深地埋在对方的怀里……急速地戴在了对方的头上,然后大约五分钟过去,骤然而来的冰雹蓦地不见了踪影,一缕缕霞光光顾在田野里铺满厚厚的大如卵状、小如玻璃球的冰雹上,拆射出清冷而刺目的光点儿……

劫后余生的祖子二人艰难地挣扎起来,瑟缩着身子、上牙直磕下牙说不出话。半晌,郑高氏将那双皮包骨头的老手颤悠悠地放在孙子的脸颊上抚摩着……

大病未愈的郑仁需要饮食方面的营养,可家庭生活困难又是个无法改变的现实。因此,他每天只能跟着家人粗米大饭的挨着,只是母亲尽最大努力隔长不短的给他“改善”一下伙食,那就是一碗荞麦面条或是疙瘩汤。这,就是老人为他精心准备的补品!

他一日三顿生波菜沾大酱,有时还要起早来到自家小菜园儿,专门采摘顶着露珠儿的波菜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说来也怪,一个多月后祖母带他到双庙县人民医院复查时,宗扬看过胸透片子惊讶而又疑惑地询问:“郑仁,回家以后又用什么药了?”

“什么药都没用过。”郑仁朝向对方平静而实事求是地回答。

“不对,你肯定用过什么药。”医生接着又说,“不然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他右手指了指X光片,告诉对方,“你肺部里的一切病灶已经全部钙化啦。——太好啦!”

“真的?”郑仁有些兴奋而又半信半疑地看着对方。

“是真的。绝对是真的!”宗扬肯定地回答,继而又详细地询问对方每天吃的食物都是些什么,很想从中找出答案。当对方说到自己每天都吃生波菜时,他愕然啦,“波菜,它怎么能有如此功效?——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啦!”说完,仍旧半信半疑地摇着头。半晌,又确信无误地朝向对方,“你的病没用药就彻底好了,看来,这可真是个奇迹!”然后,又笑眯眯地祝福对方,“小伙子,你的肺部是再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又拍拍对方的两个肩头,“回去之后,多吃波菜!”说完,便“哈哈哈”地大笑着。他笑得是那样的开心,以至于两个肩头不住地上下耸动着……

终于战胜了病魔的郑仁,因兴奋而振奋,重新挺直身躯,以其特有的精神状态去迎接新的挑战——

双庙县第一中学里红砖砌成的甬路两侧垂柳成行,柔软的枝条伴随着习习的微风轻轻地摇曳着,东、北、西三面不高的红砖墙把学校围拢得规整而秩序、开阔而井然,靠近砖墙三米远的成排高大而挺拔的银中杨枝繁叶茂,浓绿欲滴。一簇簇牵牛花缠绕着悄悄爬到墙上、树上,且茎部继续向上延伸着,呈心脏形的叶片在长长的柄上直立着。淡红、紫红和紫蓝色的喇叭形花冠、白色的筒部又在向人们展示着它们各自的与众不同,令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尤其是一块巨大的石板下面钻出的几株牵牛花更是令人称奇,惊讶不已,给人以莫大的启迪与思考。它们虽然被沉重的巨石压在底下不见一缕阳光,却以其特有的生存方式顽强地挣脱巨大的压力,从巨石的底部缝细处祼露着,昂然向上……

数不清的麻雀叽叽喳喳,一会儿飞落在杨柳枝头,一会儿又腾越到高压线上,转动着脖颈俯视着下面企图寻找可餐之物。楼檐下面的燕子也在三五成帮的鸣唱着,赶来凑着热闹……

成双成对的异性同学“均匀”地分布在角角落落,在树荫与花卉之间尽享芳香。他们有的嬉笑着,有的交谈着,有的对视着,有的背靠背地偎依着,更有甚者打情骂俏,旁若无人地狂吻着……

附近的过往师生瞥上一眼这“西洋景”便勿勿躲开,就连树上的鸟儿都“噗啦啦”地飞向远方。因为,谁都不愿当“灯泡”,又谁都不能当红娘……

是啊,青春期的躁动使他们的相恋不断“升级”,由最初的绝对“假正经”,到而今的“公开秘密”,是各自体内的荷尔蒙所致。它将成为这些少男少女们爱情火花不断迸发的催化剂,甚至将会变为沉甸甸的爱的果实!……

大病早已痊愈的郑仁与其截然不同,虽然与同龄人一样富有青春活力,但同异性交往方面几乎为“0”。

为什么?

他认为,自己是个农村孩子,现在不应该谈情说爱,亟待考虑的是未来的生存问题。高中毕业即意味着步入社会,而社会恰恰又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中国,仍然坚持“按劳取酬”的分配原则,再坚强的人总不会“喝西北风”活着。因此,自己必须要面对现实、面对社会;任何逃避现实、逃避社会的虚浮想法都是万万要不得的。于是默默地背诵起自己今天将要在毕业仪式上准备“亮相”的几句小诗——

前进!向着未来;

幸福,生活在火红的年代!

强国富民的宏伟蓝图,

国人魂牵梦绕,

祖祖辈辈翘首期待。

人们戍装蓄势,

迈着铿锵的步伐,

心潮澎湃。

一路披荆斩棘,

纵情地呼唤着——

中国的科学技术现代化

快来!快来!!

祖国啊,用汁乳哺育的炎黄子孙

肝胆相照,

同仇敌忾。

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

我们理想展翅飞,

豪情满胸怀。

让壮美的青春年华

笑随祖国建设的强劲脚步,

放射出瑰丽的光彩,

无愧于伟大的时代!

关迎东方文明古国的迅猛崛起,

祈望五十六个民族的隆盛享誉中外。

他一遍一遍地背诵着,不时地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在沸腾,一股追求与向往新生活的激情在体内急剧地蓄积着、滚动着、澎湃着……

掌声过后,郑仁来到台上向师生们深施一礼,便满怀激情的高声朗诵起自己已经烂孰于心的那首文笔拙劣的不是两段诗的小诗……

顷刻,台下的掌声阵阵,无数双眼睛望着他,有人甚至“忽”地站起来大声嚷着:“郑仁,你真棒!——再来一首,让我们一饱耳福!”……

面对台下的强烈反响,郑仁胀红着脸说道:“谢谢!”然后再次深施一礼缓缓离开台上。……

毕业仪式结束了。

各毕业班级的师生们照完毕业相后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渐渐地离开曾经共同学习与生活几年的校园。佘堡屯的几名同学尾随着人们纷纷朝家走去,独有郑仁一人停留在校园久久不肯离去。

此时此刻,一种从没有过的失落感袭上他的心头。心想:自己的学生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师生之间“别时容易相见难”,正所谓“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啊!不无感伤地默默为昔日的同窗们祈祷:人人交好运,个个栋梁材!……

时近正午,太阳渐渐被云霞所遮蔽,进而取而代之。成群结队的蚂蚁赶着、追着,爬到树上;几只燕子不停地扇动着翅膀,瞬间冲向凝重的铅色天空;一只苍鹰在暗灰色的高空中孤独地盘旋着……

风,来了,由缓变急,由小而大。喧闹的人声静了,只有团团“小咬”在人们脸上猛烈地乱撞着……

一场大雨在所难免。

郑仁举头望向无尽的苍穹,渐渐地远离了令他求知欲望十分强烈,而终了又非常失望的校园。心想,无论怎样自己都要以昂扬向上的生活态度笑傲人生!正当他朝向大路踽踽独行之时,猛然见到走向岔路深处的穆已秋正在连扯带拽地把个少年异性整走,使其再一次记起了霍东民一案——

两年前寄出的霍东民控申材料至今查无音信,犹如一块巨石压在胸口难于呼吸,令他常常茶饭不香,坐卧不宁,抑郁寡欢,焦虑俱增。而疗伤这块沉沉“心病”不单单是为了挣脱自我曾经的致命过错,尤为重要的是国家宪法赋予公民的法定义务是否得以真正履行。因此,宁可历尽千辛万苦,也要完成这一重大社会使命!

于是,郑仁迈出坚实的步伐,迎着即将来临的风雨走去……

[编辑:MR Z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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